夜归人传奇
人类最崇高的情操莫过于爱。 有人说,爱情可以改变一个人。 又有人说,爱情可以改变整个世界。 我没见过爱改变世界,却见过爱改变一个人。 准确地说,爱改变人的一生。 有的人就是为爱而活着的。 因为爱,一生中无论什么样的艰难困苦都挺过去了。 纵使贫困,也活得幸福,活得开心,活得值得! 因为有爱。
这是发生在40年前的一件事。
那是一个阶级斗争没有完全结束的年代。 那一年我在插队落户当农民。 作为一个“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偶尔我也为公社团委写几篇大批判稿子什么的。 公社为了应付上面的频繁的工作检查,时常要出一些“大批判专刊”,不然上面怪罪下来,会有人丢官。 俺是快手,半个小时就可以杜撰出一篇批判稿,糊弄上级。 内容嘛,抄的。 俺做这个不为别的,一则是为了表现积极,二则能够逃避繁重的农活,去公社食堂混几顿大馍稀饭咸萝卜干,而且生产队还给记满工分。 这种美差不干白不干。 公社团委书记是个吃货,整天到处吃喝,碰到啥破事就让我去糊弄一下,以至于有些不该让我做的事情也交给我。 例如审批下面报上来的各个生产大队的团支部书记人选,这种有关革命组织生死存亡的大事他居然也交给我这个黑二代去做。 我也好混,不过就是写一个批文交给打字室打出来,然后发下去拉倒。
有一天我接到一个申报,是李楼大队送过来的,他们要让一名叫“刘丽娟”的插队知青当团总支书记。 这名字我熟,她是我高中同一个年级不同班的同学,记忆中她常跟一帮闺蜜在教室里为一点鸡毛蒜皮大吵大闹,我对她很反感。 那女孩长的很水灵,瓜子脸大眼睛白皮肤,嘴巴却很恶毒,她骂起人来是不须打草稿的。 她老爸是当地某大局的政工主任,权力很大。 估计这是她在学校里很牛B的原因。 我们是被分配到同一个人民公社去插队的。 听说她几乎不干农活,有空就往家里跑。 看到她将被任命为大队团总支书记,我心里暗暗地想,这是她爸花了多少酒肉买的?
不过在下批文前我还是认真了一点, 万一是同名的另一个人呢? 我知道她是个痞女,下乡是为了镀金,以后回城当大官。 但她好像对政治没啥兴趣。 于是我就翻了一下她那个大队的所有共青团员的档案, 看看会不会是另外一个人。 翻了半天居然连一个“刘丽娟”都没有找到! 这只有一种可能: 刘丽娟她连团员都不是! 狗日的! 不是团员居然要当团总支书记,胡闹啊! 于是我写了一行字:“ 此人不是共青团员,不宜担任团总支书记”,然后送到打字室去了。 这种怪事当年很多,不稀奇。 不过在打字室还没有打完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他们生产大队有一个叫“张亮”的哥们。 我就跑过去叫打字室加上一句: 建议由张亮同志担任团总支书记,请研究报批。
张亮那家伙是个帅哥,一米八五,从哈尔滨过来插队的,听说他表现很不错,经常被公社表扬。 当然他也跟我一样,属于“可教育好的子女”,黑二代。 最重要的是,那哥们特讲义气! 有一次我把队里分给我的50斤玉米扛到公社集市上卖点小钱,被一个酒气熏天的市场管理员讹诈了,他要我交两毛钱的管理费。 我跟他没说通,一拳打过去。 那家伙有点拳脚功夫,当场一拳打回来,差点把我打趴下,我懵了。 张亮正好路过,于是跑过来,三拳两脚帮我收拾了那管理员。 事后咱俩去馆子里搓了一顿。 知青帮知青,天经地义。
不久张亮就当上了李楼大队团总支书记,名至实归。
但刘丽娟可不是好惹的,她早晚会知道是我坏了她的好事,肯定要找我算账的。 想起她上中学时骂人的那个泼劲,我有点后怕。
没想到的是,她高兴得很!
十几天后我看见张亮和刘丽娟一起去赶集,觉得有点奇怪,他们可是“政敌”啊! 我就拉张亮去下馆子。 刘丽娟也嚷着要一起去。 我怕她那张厉害的嘴骂我,就主动“承认错误”,垦请老同学理解。 没想到她拉着张亮的胳膊热情洋溢地说,“老同学你就别自责了,咱们俩谁当不都一样吗,咱高兴还来不及呢,你说是吧?” 我差点惊掉下巴! 原来他俩是情人啊!
我这才注意到那刻薄恶毒的刘丽娟居然也有妩媚温顺、善解人意的时候。 她笑起来确实很好看,很自然,也很大方,脸上甚至泛出一丝红晕。 看来爱情确实能让一个泼女变成一个美人!
知青当年的爱情故事很多,这个故事很平常。 不平常的是这以后的故事。
几个月后,听说李楼大队的两个知青私奔了!
一打听,果然就是他们俩。 男女为爱私奔,这种事情在文革中成千上万。 但那是1977年,文革都结束了,都快要高考了,他们用得着私奔吗?
原来,张亮他家老爸是哈军工的一个教员,文革中被打成了反革命,那时还在黑龙江一个农场被监督改造。 由于张亮他出生成份不好,回城是不可能的。 刘丽娟家呢,本来是根正苗红的革命派,下乡不过是走走过场、镀点金。 没想到文革一结束,秋后算账开始了,很快有人指认她爸指挥过武斗,武斗中打死了好几个人。 她老爸被罢官了,她回城肯定泡汤了。 人们分析,这俩大傻瓜大概一时想不开,觉得没有希望了,私奔了。
那个年头私奔主要是往香港跑。 只要跑到香港,就解放了。 但他们俩并没有去香港。 他们到哪去了呢? 过了十几天人们才知道,原来他们跑到我家去了。 没想到啊!
俺爹那个时候虽说还没恢复那个啥,但风声已经传出了,说俺爹很快就会被平反、解放。 那些文革中把俺爹往死里整的家伙们一个个跑到俺家里跟俺爹套起近乎来,后怕了。 有一天晚上,一对年轻男女突然急促地敲俺家门,俺爹娘开门一看,根本不认识这俩人,要撵他们走,没想到他们双双跪下。 那女孩眼泪啪嗒啪嗒直掉:“解伯,我和你儿子是同学,又是在同一个公社插队落户,这位是我的男朋友,也是同一个公社的知青,求您大恩大德,救救他吧!”
那个年头诈骗的不多,俺爹娘心软,居然连细节都没有问过就相信了他们,让那两人进屋,安顿下来。 原来张亮他患上了一种奇怪的病,每天要发烧好几次,日渐消瘦,几个月下来整个人瘦的跟个竹竿似的,脸黄的像一张蜡纸。 县城的医院诊断不出来,没法治。 他们身上又没钱了。 两人只好扒火车,她把张亮带回家里。 但她老爸因为文革中的事情已经被关起来了,自身难保。 她突然想起来我跟她说过我老爸在一个啥医院里面当走资派。 于是就碰运气碰到我父母那里去了。
那时俺在农村战天斗地夺高产,这些事情是后来才知道的。
第二天一大早俺爹帮他们挂了号。 门诊部的人个个一反常态,热情万分。 俺爹帮他们找到了最好的医生。 当天就诊断出来了: 张亮患的是“再生障碍性贫血”。
这种病,在当年就等于死刑: 没治!
病因: 张亮那个生产大队是棉花高产区,要经常喷洒高剂量的农药控制棉铃虫。 农药使用苯当溶剂,慢性苯中毒导致再生障碍性贫血。
张亮一听到得了这么严重的病后反而只是一种无望的冷静,而刘丽娟却痛哭失声。
随后的几个月里,刘丽娟带着张亮四处求医。 俺爹厚着脸皮帮他们到处写条子求人帮忙。 那时人们还比较单纯。 一听说是上山下乡知青得上了这么严重的绝症,都很同情。 所到医院也很少收钱。 不过那时没啥特效药,有钱也没得花。 挂号费才一毛钱。
后来我在乡下准备高考。 有一次回家找复习资料,见到了他俩。 我的天,刘丽娟瘦的跟祥林嫂一样,跟几个月前判若两人。 她脸上惨兮兮的,蜡黄的,说话软弱无力,跟哭差不多。 但看得出来她是多么爱张亮,因为每当她看着张亮时眼睛里似乎就在发光。 张亮倒还好,还跟我开几句玩笑。 我把身上所有零钱都掏出来,带他们去一家餐馆大吃个够。 他们说,现在正在保守疗法,稳定病情。 医生说这种病死亡率高达80%。 不过现在使用了中西医的各种方法,似乎病情有所稳定,就看能不能是那20%了。 我跟他们鼓励了一番,说张亮他一定是那20%! 其实我心里一点底也没有,感觉张亮撑不过一两年了。
吃完饭,我在门口目送他们远离。 黄昏中看着这两个骨瘦如柴的青年人互相搀扶着依偎着慢慢远去,心里说不出的难过,眼泪慢慢流出来。 几个月前他们还是一对活蹦乱跳、朝气蓬勃的恋人啊!
他们是1978年2月结婚的,我没有能够去参加他们的婚礼,那时我刚刚上大学。 很多年后我看到张亮的博客里记录了他们结婚的那一天:
……
“出发回家的那天,娟和我费了老鼻子劲挤上了北去的列车,没有座位。 我们没钱买卧铺票。 火车严重超员,人挤人,连站立都很困难。 可是我们实在太虚弱了,根本站不住,只好任人挤压,好几次差点被挤散。 但是每当我们互相抓住的手快要被挤散的时候,立刻我们几乎是同时使出吃奶的力量,手又紧紧抓在一起。 就这样我们熬过了一生中最艰难的几十个小时。 我们知道,回到哈尔滨,见了我爸妈,以后无论生死,我们就永远是一个人了,我们将成为夫妻,无论在人间还是在天上。
进入东北后,冰天雪地,火车越开越慢。 原来是上午11:05分应该到站的,我哥去站台上等到天黑火车还没有进站。 由于大风雪,火车严重晚点了。
爸妈已经得到政策落实,从农场回到哈尔滨,为我们准备了一桌好饭。
恍惚中回到家里已经是夜里,爸妈以为我们的火车到不了了,关灯睡了。 风雪中,我们几乎是爬回家的。 我妈听有人敲门,开门看见一对瘦骨嶙峋、皮包骨头、穷困潦倒的年轻人突然站在眼前,差点认不出我了。 恍惚了几秒钟,妈一把抱住我,差点哭昏过去。 娟和我,泪水哗哗直淌,从小声呜咽到大声的哭泣,我一辈子的泪水都在那一夜流出来。 在那之前我一直没有告诉爸妈我的病情,怕他们经不住打击。
虽然我们几乎累虚脱了,但那一夜无眠。 我们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了爸妈。 爸妈一边流着眼泪一边听我们讲那些事情,他们也把他们在农场里经受的苦难告诉我们。 原来他们过的并不比我们好。 妈一开始是紧紧拉住我的手,后来却是抱住娟,在听到娟为我付出那么多以后。
好在那个时代已经结束了。 虽然我还不知道我的死活,但我活下去的希望和愿望更大了! 不光因为我回家了,更因为我们的爱!
……
这就是我的《风雪夜归人》
那是1978年2月14日夜晚,情人节。
……”
我在张亮的博客后面留了一句话:
“这不只是风雪夜归人,这更是情人夜归人。”
他们当年之所以选择这个日子,是因为那天是圣.瓦伦丁节,也就是我们今天的情人节。
当年我们插队落户知青大多有一共同的秘密,就是偷听敌台。 第一次知道情人节,是在美国之音里偷听到的。 有一天美国之音里讲了一个故事,就是圣.瓦伦丁节的故事。 当时听我了那个故事也没有觉得有多感动的, 因为离我们的生活太远。 但是看到刘丽娟和张亮这一对情侣如此深深地爱慕着的故事,越发感觉情人节的震撼。
张亮和刘丽娟后来都办了病退,并得到了很好的治疗。 对,刘丽娟也患上了张亮那种慢性苯中毒,因为他们一起在农田打农药。 她的白血球也是很低,但程度远没有张亮那么严重。 不知是药物还是爱情,把张亮从死亡的边缘拉回了人间,进入了那幸运的20%。 他参加了79级高考,考上了大学。 刘丽娟考上了一所护士学校。 后来张亮父母那所大学搬迁到长沙,张亮夫妻俩也设法调到长沙,照顾父母。 而刘丽娟的父亲却因为文革中的罪行被判刑7年,出狱后开了一片小店维持生计。 他们的女儿早就大学毕业,来到UCSD读研,现在在一家硅谷公司当市场经理。
刚才在发布这篇博文前还跟他们通了电话,他们回顾往事,唏嘘不已。 我跟他们说,39年前的往事,犹如昨天。 刘丽娟更正我: 不对,那是40年前,要从我们相爱说起。 我说: 我哪里知道你们是哪一天开始的,你们从来没有说过呀? 他们会心地笑了。
四十年往事,弹指一挥间。
人间爱情事,永远说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