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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
来年往
文/张彩琴
1
过了腊八就是年。小光却没有一点要过年的喜悦，脸色阴沉的就像小城一直弥漫的雾霾天气一样，风一吹就会滴下水来。
张小光是县物资公司的经理。物资公司属于自收自支事业单位，现有在编职工10人，退休职工5人。虽然披个事业的名，实际是企业化运行，自收自支，自负盈亏。靠管理救灾物资的保管费和5间门面房的房租维持职工的基本工资。经常寅吃卯粮，无米下锅。
为增加收入，三楼上的三间会议室租给了乐园绘画中心，仓库前的晒场也租赁给别人办起了少儿旱冰场，小光和3名同志挤在一起办公。局里开会时，有人故意开玩笑：小光，听说你那最热闹，白天画画，晚上溜冰。知道的说你还是物资公司的经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幼儿园的院长呢。小光臊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嘴上却不输人：谁有你老兄财大气粗。我们已经两个月没钱交社保金了，到你老兄那先借点钱，救救急？
看着办公桌上，2018年职工应付津补贴明细表：绩效工资10人，12个月，合计43260元；平时考核奖10人，12个月，合计74000元。不光是在职职工，退休人员的福利也要考虑，小光头都要炸了。
小光知道，靠工资养家糊口的人，谁都不容易。像一家人过日子一样，说到底还是自己无能，让职工也跟着受穷。那10几万元，就不是一个个数字，而是一家家的年夜饭，是孩子们的新衣服，是父母的养老金，更是妻子们的柴米油盐。那些数字，也是一串串的紧箍咒，紧紧地套在小光的脖子上，离过年的日子越近，勒得越紧。
小光头疼、上火、嗓子干，他感觉快要窒息了，愁肠百结。自己不贪不占，两只袖子和裤腿都是清风，和职工一样的同甘共苦。其他单位待遇好的同事，早就开着四个轱辘的小轿车上下班了，他至今还骑着个自行车晃悠。儿子宁肯自己骑车上学，也不让他接送。小孩子爱攀比，好虚荣，嫌他丢人。小光自嘲，骑自行车绿色环保，还能锻炼身体，好处多着呢。儿子给他翻白眼，不吃葡萄老说酸。
小光正在自怨自艾的时候，办公室孙浩风风火火进来。张经理，局里通知全体职工到分管路段打扫卫生，县创建办要检查。打扫卫生，那赶紧通知人去呀。难不成让我自己去？
孙浩做个鬼脸，一溜烟跑远了。
2
腊月十一早上，小光还没到办公室，物资局主管信访的刘副局长劈头盖脸一顿很尅就砸下来：张小光，你稳定工作咋搞的？乔福山几个退休职工，因为健康营养费、烤火费不能发放的事去县里信访，你知道不知道？现在省里正开两会，局里正在机构改革，是关键的关键时候，净添乱。我给你说，谁的萝卜谁担走。限你一星期以内解决好，把处理结果报县局和信访办。解决不好或到省、市上访，后果你自负。刘副局长没有给小光解释的机会，电话啪的一声就挂断了，“嘟嘟嘟”的忙音震得他耳膜疼。
2017年，物资公司退休人员的健康营养费、烤火费，人平均7000多元，累计拖欠3.5万元。劳动部门解释，这些都属于是补充养老金，不在社会保险中心发放范围。要按原工资发放渠道，由原单位支付。乔福山等人也来单位反映过，因为实在没钱，只好一天天拖着。劳动局盖着红戳的审批表，就锁在出纳小高的抽屉里，久等无果，乔福山去信访也是情有可原。
俗话说，一分钱难倒英雄汉。现在就是把他撕分了，也筹不到10几万啊。说到底，信访和发钱其实是一回事。有钱发，云开雾散，皆大欢喜，上访的就会息诉罢访。没钱兑现就是空头支票，是那墙上画的一张大饼，中看不中吃，说破大天也没用。
无奈之下，张小光给局主管财务的郝副局长打电话求救。老张，都是老伙计了，你的难处我知道。我真是无能为力。现在我这边也是焦头烂额，一堆欠账等着处理呢。
钱是王八蛋，没钱更是王八蛋。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水费、电费、电话费、网费、垃圾费，开门几件事，样样都要钱。年关将至，都是往回收账，想到其他兄弟单位借点钱也难。小光只好让副经理魏强和租房户沟通，把今年的房租预交一部分，先应应急。
3
局办公室通知，下午2点半，所有包扶人到扶贫村慰问贫困户。
快过年了，为贫困群众献一份爱心是必须的。米面油，虽然不值几个钱，却关系着每个党员干部对困难群众的感情问题，关系着贫困户对局里帮扶工作的满意度，马虎不得。特别是在省市督导考核的关键时候，帮扶人入村入户送温暖，其意义不言自明。
一路上，同事们都在议论机构改革。按照省里事业单位改革原则，到2020年，像物资公司这类自收自支经营性事业单位，要全部企业化，市场化。大家七嘴八舌，各抒己见。张小光心里却长着草，像有无数的蚂蚁在爬，满脑子都是钱，是到那里去借钱的问题。别人问，你咋考虑？他心有所感地说，与其不死不活地拖着，还不如现在就改。
大雾蒙蒙，天气阴沉得厉害，不见一点阳光。道路两边光秃秃的树木，干涸的小河，冰雪尚未消散的田野，远处高低错落的农舍，孩子们鼓鼓囊囊的棉袄，都原汁原味地呈现着季节的真实。
在桑家沟村的村室，周局长的一番话，对张小光而言，就像这冬天的阳光，像那夏日的甘泉，瞬间驱散了压在他心中的阴霾。小光啊，听郝副局长说了你的情况。局里想办法给你周转5万元，你再筹一点，包括退休职工在内，年前先补发一半吧。剩余的，过了年再慢慢想办法。春节期间你要做好单位职工的思想工作，稳定工作。抓紧把退休职工的信访问题处理好。不能在省两会期间出现咱单位人员越级上访的情况。否则，我们都无法交差啊。
村部院子里，梧桐树上一群麻雀在叽叽喳喳地唱着听不懂的歌，毫不顾忌院子里来来往往的大人和孩子。小光猛然就想起小时候，经常在下雪天，拿个大萝筛用木棍支起来，诱捕麻雀的趣事。嘴角难得有了一丝笑意，觉得眼前聒噪的麻雀，寒冷的天气，似乎也不那么让人讨厌了。
4
处理信访问题，是一场高智商的较量。有的唇枪舌剑，你来我往；有的哭天抹泪，机关算尽；有的坐地起价，就地还钱……凡此种种，可以描绘一幅人间百态图。对于明天的信访调解，小光心里也没底。
从扶贫村回来，小光没有回家。到陈记卤菜买了一斤猪头肉，两个凉菜，掂着两瓶半斤装二锅头，跑到老经理谭建国家里去。
小光，快进屋暖和暖和。我就知道你小子这两天该来了。师傅你老人家能掐会算，还是肚子的酒虫馋了。别给我贫嘴。乔福山找过我，我没在信访申诉书上签字，却也没能劝住他们仨。唉，年尽无日，给你添堵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他们年纪大了，身体的毛病多，退休费不经花，主张权利也是合理合情的事。你也要理解理解，可不敢往歪处想啊。
谭建国退休时，推荐张小光接替他担任物资公司的经理，最看重的就是小光的正直善良和责任心。他们既是师徒，又情同父子，最对脾气。小光有什么难处也习惯找老经理诉诉苦，支支招。
师傅，我是那样的人吗？只是，明天在公司召开信访协调会，赶紧把信访这事处理好，还得麻烦你老坐镇啊。敢情你小子是想拿我老头子做挡箭牌，才来看我的。那能啊，我就是想请师傅喝酒。猪头肉还冒热气。来，师傅，赶紧喝一盅驱驱寒气。
5
腊月12下午3点，信访协调会上，小光首先做了自我批评。各位都是前辈，因为我的无能，不能及时兑现应补发的津贴，让大家失望而求之信访。叔叔阿姨，关起门来我们都是一家人，这个难题，我们自己协商解决。无论如何作难，年前先兑付一部分，让你们多多少少置办些年货。先示弱，再给予希望，处理信访问题就会容易些。这些经验，小光也懂。
乔福山脾气直，是个不藏心事的炮筒子。你小子别打哈哈。这些津贴是我们应得应分的，你以为我几个愿意舍这张老脸去信访求助？我自来水公司的几个战友，情况和我们一样，人家按政策规定早发齐活了。我们这把老骨头，还能有几天好活？你就是年年发，我们还不知道能领几年呢。小光心想，第一个应该是唱红脸的，软硬兼施。
雷惠芬退休前和小光的妈妈苏明会保管同一个库房，二人关系很好，姐妹情深。小光妈妈一到冬天，类风湿越发严重。双手变形，弯成鸡爪子，浑身疼痛。雷惠芬经常去和她聊天拉家常，小光见面总喊她雷姨。惠芬未开口眼泪先流，姨真是没脸来寻。你是知道的，小军两口子下岗后，都出去打工了。刘磊和刘娜俩孩子现上高三，开销很大。我身体不好，就是个药罐子。想着能多发一点钱，让孩子们买件新衣服，好好过个年。小光感觉，这张应该是感情牌。
潘贵低着头，一言不发，一直在抽烟。烟雾缭绕中，腰弯得更狠了。咳嗽似乎是从遥远的地方挤出来，断断续续，总也不利落。帽子底下压缩着一张满是皱纹的脸，看不出任何生动的表情，除了沉默还是沉默。沉默是金，这张是压力牌。
这些都是他熟悉的人，是看着他长大的父辈。小光看着他们满头的白发，浑浊的目光，岁月在他们身上留下了太多太多的痕迹。不知何时起，自己也变得这么冷漠。小光很动容，恨不得抽自己两耳光。他真诚地表态，叔叔阿姨，都是我们的工作没做好。难处不说，农历二十前先发一半。就是我们自己不发工资，明年三月底前一定补齐。
老谭清清嗓子，老伙计，大家都不容易，委屈该诉诉。我们都不年轻了，身体好才是最大的本钱。不怕工资领得少，就怕领得时间短。我2015年3月退休到现在，5年来一直执行着2014年以前的退休工资标准。说起来是副科，领到手的实际工资，还没有你们几位多。和我们一样的企业退休职工，工资待遇比我们还低，同工不同酬，他们都不活了？
单位与单位之间也是有巨大差距的。就说咱县，十几万年薪的企业也有好几个，可那跟咱们有一点关系吗？人和人不能比，要比你就没有活路了。这些都是工资政策执行的不平衡，不是我们考虑的事。国家政策能照顾到大多数，不能顾及到每个人。咱们都要保有一颗知足常乐的平常心，考虑待遇立足咱单位的实际，在咱们自己这个小圈圈里找米下锅，尽水和泥。
谁当家谁作难。物资公司一直不景气，小光他们平时只发60%的工资。老潘，你家三小子一月领多少工资，你最清楚吧。现在光补发工资的缺口，就有十几万。私家车如今都普及到户了，咱单位都没钱买。刚才接咱们的小车，是小光自己借的。我们也都看见了，公司能出租的地方全租出去了，开源节流，日子过得很凄惶啊。
老伙计，长话短说，我们也体谅体谅小光他们的难处，信访就此罢了。大家都忙火火的，该干啥干啥。到时候，小光兑现不了，大不了我拿三个月工资做担保，付给三位。
老谭你言重了，也羞煞我们了。我也知道这是政策不平衡造成的。那就按你说的办。乔福山当场同意息诉罢访，在处理知情书上签字。雷、潘二人无异议，同意签字，信访事件有了比较满意的结果。小光长长出了一口气，心里一下子轻松了许多。
老将出马一个顶俩。在进行调解前，张小光喝下半碗姜汤，准备着如果调解出现僵局，他必定浑身冒虚汗，装病离开现场，好给老谭留下转圜的余地。小光在心里骂自己是小人，给长辈们耍心眼，真不是个东西。
6
退休职工的钱打到了每个人的银行卡上，预收的房租剩下一半。100斤的担子卸下50斤。小光本该轻松一下，屋漏偏逢连夜雨。职工津补贴的葫芦没着落，家里边又起了瓢。母亲关节疼得更厉害了，怕小光担心，她强忍着总说没事，坚决不去医院做治疗。小光夜里起来，听到母亲压抑的呻吟声，心如刀割。决定明天安排好单位的事，一定要送母亲去住院。
农历腊月十六，是孩子领通知书，学校放寒假的日子。班主任杜老师打电话说，张宇豪期末考试出乎意料，从前10名退到第30名。让小光和妻子给予更多的关注，寒假要赶上来。基础打不牢，到七年级会拉得更远。小光气得张口大骂：这个兔崽子，看我回家怎么收拾你…… 一张口扯住了牙疼肿胀的右半个脸颊，疼的小光直吸溜。
什么，账户已经冻结，拿上局财务的支票，银行也不让取钱？怎么就这么倒霉呢？出纳小高的话，让小光火气更大，牙疼得直跳脚。
小光啊，昨天已经合并到县工信委。牵涉改革的单位，今天一律冻结财务账户，清查资产，这是纪律红线。周局现在也爱莫能助，还得你自己想办法呀。
郝副局长叹气声传来，小光突然感觉天旋地转，嗡的一下，血充脑门，一下子就晕倒在办公室。魏强赶紧打电话叫120急救。
11点多，小光和母亲同时因为突发高血压，住进了县中医院的同一间病房。小光高压180，母亲200，小光是急的 ，母亲是吓的。
7
除夕夜，母亲仍没有出院。漫天飞雪中，年来年又往，小光已经走进了不惑之年。
也许，明年他会换个活法。
编者推荐：改革开放已经几十年了，县物资局下属的自收自支事业单位“物资公司”仍面临着几无一点经营性收入，而完全靠对外租赁房间和场地，才能勉强维持运转，寅吃卯粮、入不抵支的窘状。公司的当家人——张小光，他正直、担当、耐心，也顾大局、讲策略。但守着这样的“烂摊子”，任凭他广施神通，也劳而无功。结果，他顾了头却露了腚：孩子的学习成绩直线下降，他则在寒冬腊月的年关之际，再受单位账户被冻结的打击。他身心交瘁，急火攻心，连带他的母亲，一起住进了医院。这一连串的变故和事实，不由使读者或纳闷、或感叹：像这样的单位，年复一年地艰难维持，几近崩溃，那么，为什么不早些实行“事改企”的改革，还空守着“事业单位”的名头有什么用呢！可见，全方位地深化改革非常必要。同时也提醒我们，改革是几家欢乐几家愁，这现实利益的奶酪，绝不是轻易地就可切割的，面对庞大的特殊困难群体，更应有周全之策。作者对该题材拿捏上的较好分寸，以及对大量有关素材掌握的熟稔性，充分说明作者能够立足于丰富的工作和生活阅历，而又善于上升到小说这一文学艺术的高度，来更加自如地发挥。通过人物心理活动和环境的描写，通过众多情节、对话的演绎，以及其他人物的映衬，小说比较成功地塑造了主人公张小光的形象，特别是退休老职工信访座谈时的情节记叙和描写比较出彩。本篇语言老道自信，生动形象，收到神形毕现之效，更凸显了主题，丰富了主人公的塑造。（知和）
作者简介：
张彩琴，1965年生，现在县粮食局工作，市级劳模。喜欢读书，热爱文学，愿意用文字的亮光点燃生活的激情，希望用文学的光芒燃放时代的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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