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的柳条
那天夜晚,刚刚下过一场小雨,风很黑,肖团长的部队准备穿过坝上的小路摸进风草村时和日本人的巡逻队遭遇了。
黑暗的苇荡里根本没有路,非常泥泞。队伍小心地走着,行动的声音隐藏在巨大的风声中。
牛逗所在的一排走在整个队伍的前头,而牛逗是一排所有战士中的最后一个,他背着一个没有完成的筐和剩下的柳条。向四外伸出的柳条苇叶和风纠缠在一起,因此,牛逗的行走就比其他的人更为艰难,也更为缓慢。
牛逗走着,他感觉自己走到了部队的中间。“我是不是掉队了?”他想问。他张了张嘴但没有出声。
那道光是前面的队伍先发现的,牛逗走着,他在用力地摆脱苇叶和风的纠缠,他想赶上前面的队伍,所以他根本没有看到前面的光。
“趴下。”一个声音在他耳边低低地说了一句,随后在他背后的一个人把他按在了地上,这时,牛逗看见了路上那些惨白且尖锐的光束,枪声响了起来。
前面的那辆车上的灯灭了,在灯灭掉的瞬间,一个黑色的影子从车上掉了下来。牛逗前面的一个黑影也倒了下去,一声没哼地就倒了下去。牛逗推了推那个黑影,他推的是那个黑影的一条腿,它还动了动。“你没事吧,你是不是受伤了?”牛逗爬过去,一颗子弹呼啸着穿过了没有编完的筐。
早上,肖团长开始清点他的队伍。
“少了七个人。其中二排长肖勇也不见了,我们回去。”肖团长的声音有些沙哑,“我们回去找找他们。”
一排长带着十几个人返了回去。到中午的时候他们回到了队伍中,带回了三具尸体和三个受伤的战士,但二排长肖勇仍然不知下落。肖团长指挥将那三具尸体埋了起来,他把一排长张宇叫到自己的面前:“叫你仔细搜索,你是怎么办的,怎么就少了肖勇呢?”
“我们都找过了。”排长张宇擦了擦脸上的汗、血和泥,“我们一点一点地找的,我们找到了六个伪军的和两个日本鬼子的死尸。现在那里全是野狗,有十几条呢。”
“你再给我回去找。”肖团长指着排长张宇的鼻子:“你多带些人去,二排也带去,无论如何要找到他。无论如何,都要找到他。”
直到即将黄昏的时候他们才找到了二排长肖勇的尸体。他的头已经没了,右手也没了,身上和脖子那里都有被车压过的痕迹,要不是他的那条裤子和鞋,没有人能认出这就是二排长肖勇。要不是有一只野狗在那个沟边迟迟不肯离去,他们谁也不会想到那些灰绿的苇叶底下埋着肖勇的尸体。
“你们给我把他的头找回来,你们给我把他的手找回来!”肖团长火了。
那只野狗呻吟了两声倒了下去。不知是谁打的枪。后来它又慢慢地站了起来,站起来的是它的前面的两条腿,它拖着后腿和大半个身子走了几步,然后再次倒下去。“杀了它,把它们都给我杀了!”肖团长抢过一支步枪,那只已经死去的野狗又跳了几跳,现在,它已是一条粘满了血和泥浆的灰狗了。
“把肖勇的头给我找回来。”肖团长把枪丢给了一个战士,自己朝着芦荡走去。黄昏已经来了,阳光显得那样鲜艳,肖团长把自己的背影融解在鲜艳之中。
肖勇的尸体是在第二天下午埋葬的。
几乎是全团所有的人,都看着牛逗的编织。他用柳条先编出了一只手的形状,一只张开的手。一排长把这只用柳条编的手放在了肖勇尸体的一侧,一排有人在低低地哭出了声来。牛逗开始编一个头,他编得非常细心。所有的人都压低了自己的呼吸。
过了中午,牛逗才把那个头编好。它确实像是一个人的人头,无论大小还是形状。牛逗用黑色的胶泥画上了眼睛,眉毛,然后又用一种花朵的汁液画出了嘴的形状。二排有一个战士走到牛逗的身边,他说,“肖排长的脸上有一道伤疤,就在这,就在这。”牛逗把胶泥递给他,他盯着那张脸突然哭了起来,他说,“我下不了手,我下不了手。”
二排长肖勇的头是肖团长放上去的,本来张宇已经从牛逗的手上接过来了,但肖团长叫住了他:“我来。”他的手有些颤。
埋葬了二排长肖勇之后,肖团长带着他的队伍向风草村走去。
晚上,肖团长把牛逗叫到自己的身边,他叫牛逗和他四处走走。
天气有些凉。天上有些冷冷的星星。在黑暗中牛逗看不到肖团长的表情,但他能感觉得到。
“肖勇是我带出来的。”
“我那时十六岁,我和他说了,他二话没说就跟我离开了村子。这些年他一直跟着我,没有一天好日子。他说打完仗就回去娶一房媳妇,种二亩地。我想的是编筐,编篮子。”牛逗静静地听着,眼泪在他的眼眶里转了几转。肖团长一路地说下去,天气有些凉,露水将牛逗的衣服都打湿了。
“你累了吧,睡去吧。”
牛逗没有动。他觉得也有话想和肖团长说说,可他却不知道应当从什么地方谈起,那种想要说说的愿望是那样强烈。
“团长……”牛逗有一张笨嘴。
“睡去吧,不打仗的时候能多睡一会儿你就多睡一会儿,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睡不成了。”
肖团长搂住牛逗的肩膀:“你知道我最怕什么吗?我怕我的战士死无全尸,他们跟我出来打仗的时候可是好好的,我想至少我得还他们一个完整的身体吧。我怕等仗打完了,我放下枪,种地啊编筐的时候无法安心。”
肖团长对着牛逗的耳朵:“牛逗,谁都可能有个万一。要是死的是我,你可得好好的编,少一个部件也不行。” “肖团长,你怎么会死呢,”牛逗哭了,“你可不能死啊。”
“操,我什么时候说我会死?我还想跟你学编筐呢。睡去吧。”
牛逗在肖团长的部队里编筐,一排有一个战士跟着他,给他折些柳条什么的,给他选好柳枝去皮什么的。那是一个十七八岁挺瘦的孩子,但个子不矮,在他弯下腰去的时候,背后的步枪在他的后背上一晃一晃。
“你跟着我干什么?”
“排长让的,说要我保护你,排长说是肖团长的意思。”
“我不用保护。”牛逗觉得肖团长太看得起自己了,都有些过分了。“我这样的人还用保护,真是,我自己会保护我自己的。”
“我不能走,这是命令。”
命令很让牛逗没有办法。“那你给我你的枪用一下,我可是很长时间没摸过枪了。”
那个小战士想了一下,他还是把枪给牛逗递了过来,不过,在递枪的时候小战士卸掉了枪里的子弹。
牛逗端着枪瞄了一会儿,他瞄的是一支晃动的芦苇,随后,他瞄上了一只抓在芦苇叶子下面的蚂蚱。“啪,”牛逗用嘴发出了声音,在把枪递给小战士的时候牛逗很郑重地对他说,“我也会有一支枪的,你等着吧。”
牛逗给自己编了一支步枪。用柳条编的步枪像是很像步枪,可就是太长了,也占重量,在一次行军中牛逗只好把它丢进了水中。他还编过一些长颈的鸟。罐子茶壶什么的,每次让肖团长看到都爱不释手:“太好了,太好了,太艺术了。”
肖团长说,“我父亲也常常想编些鸟啊什么的,不知道我回去他编的东西还有没有?”
肖团长说,“他有一年,给我编了一个冬瓜一样的蝈蝈笼子,还编了一片叶子呢。我到处去炫耀,我七叔就和我抢,结果把笼子弄散了。我那个气啊,拿起镰刀就朝他脖子上砍,砍到了他的胳膊上。我父亲打我的时候我还觉得特别委屈,我又没砍到他的脖子。”
肖团长说,“等把日本人赶出去,我们两个开一个店,我编筐啊篮子啊这类的东西,我自信我还能编好这样的东西,你就编鸟啊鱼啊的。让你编筐其实太可惜了。要不是行军打仗,我的艺术家,我怎么舍得让你干这些活啊。”
“干这活其实挺好的,牛逗又开始有些激动,肖团长,我看见他们背着我编的筐去打日本鬼子觉得挺好的,我看见他们用我编的筐装回战利品觉得挺好的。团长,我来的时候觉得自己太没用了,什么都做不好,现在我有用了,心里挺高兴的。”
不过,牛逗想了想,“我还是想要一杆枪。”
“我是你的战士,可我不去打仗光编筐……再说,现在的筐啊什么的也够用了。”
肖团长看了两眼牛逗。“你可以编些大筐,粪筐,篮子。我看过几个村子,老百姓的家里都缺这些东西,我们的队伍用不了,你就给百姓们编啊。”
“那些鸟可以送给村子的孩子,他们肯定喜欢。”
肖团长的队伍不断扩大,那些满怀仇恨的人,那些贫困的人,无家可归的人,包括一些乡绅家的年青人都加入到肖团长的队伍中去,每一个新加入的战士除了能得到一支步枪和一小袋米之外,他们还会得到一个画有红色五星的柳条箱。赵庄和风草镇的据点先后被肖团长的队伍给拔掉了。这消息吸引了更多的人来到肖团长的队伍里。
牛逗几乎是整个队伍里最忙的人了。
每日一醒来,他就会坐在白亮亮的柳条中间,将他的右腿微微曲起,让他裸露在外面的脚趾跟着一动一动。白亮亮的柳条在牛逗的手上跳着一支好看的舞,很快,一只柳条箱的模样就有了,先是底,随后是边。
他还会在把箱编好之后再用脚踩上一下。那个保护他的人,现在他的活儿是用红墨水在柳条箱上画红星。他一直都是蹲着画,很精心的样子,在画红星的时候他的腰弓一样弯着,喉节一动一动。他已经大了,牛逗想要是不打仗,像他这样的年龄也该娶媳妇了。
“你当兵当了几年了?”
“四年了。他头也不抬。”“我也是四年了。”牛逗拍了拍自己身边的柳条说。
想想这四年的时间,牛逗很有些感慨,感慨在他的心里在他的胸口涌动着,但他不知道应当怎么向身边的这个战士表达一下自己的感慨。他只说了声唉,这其实不是他想要的表达,根本不是,他不是想说什么唉嗳唉的,完全不是。他有一张笨嘴。
他想到了肖团长,这四年里可少不了肖团长。这些日子他太忙了,这时他才恍然想起,很长时间没有见到肖团长了。肖团长肯定比他更忙。
“肖团长有些日子没来了,他在干什么呢?”牛逗说。这话像是很那个画红星的战士说的,也像是跟他自己说的。
“我怎么知道,”那个战士抬起头来:“是啊,他有好几天没有露面了,以前,他可是愿意到处走走的啊。”
牛逗有种不祥的预感,他没把他的预感说出来。
又过了几天,牛逗还是没有把肖团长等来。他等来的是张宇。现在,他已经是营长了。“你跟我来,肖团长要见你。”
跟在营长张宇的背后,牛逗有些不安。他紧紧地走了几步:“张,张营长,肖团长怎么啦?”
张宇看了看周围:“他病了,关于他的病情不准和别人说,这是纪律。”
“我,我知道。”牛逗的腿开始打颤,他的两条腿变得很重,而且,右腿似乎比左腿短了一点儿,牛逗想,这可能是在编筐的时候右腿一直曲着的缘故,那打颤又是什么缘故呢。
“他没事吧?”
“到了你不就知道了吗,”张宇显得有些烦燥,“你可是快点走啊。”
在一间偏旁里牛逗看见了肖团长。如果不是早知道炕上躺着的那个人就是肖团长,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将眼前的这个人和肖团长联系在一起的。肖团长的脸、手和腿都肿得厉害,他的皮肤看上去都是透明的,你能看到在他皮肤的下面有一些青色的暗红的液体在晃动。
“肖团长,你这是怎么啦……”
肖团长看了看面前的牛逗。他的眼睛被浮肿的脸挤成了缝,为了看清眼前的牛逗,他用了很大的力气。
“我可能不行了。”
“我不是和日本人打仗战死的,却是病死的,很让人不心甘。”肖团长好像努力要做出一副笑容。“不过也好,我就不用你给我用柳条做一个假脑袋了。”
“肖团长你不能死啊。”牛逗抓住肖团长肿涨的手,他哭了。
“我不能和你一起开店了,也不能跟你学编筐了。”
“肖团长你会没事的,你好了我就教你。”
“这两天我一闭上眼就看见我父亲。看见他坐在树底下编筐。”
“肖团长,你会没事的,你不会有事的。”
“对了,给我编个蝈蝈笼子吧,我总是听见蝈蝈在叫。我离开家好几年了,在我老家,遍地都是蝈蝈。”
“我今天就去编,”牛逗轻轻地晃了晃肖团长的手,“我马上就去编。你会没事的,我还得教你编筐、编篮子呢,编鸟、编老鹰、蝈蝈、蛇……”
肖团长没能看见牛逗给他编的蝈蝈笼子。现在,那个蝈蝈笼子在肖团长坟前的一棵树上挂着,在阳光、风和树叶的影子中摆荡。
那是一只冬瓜,有茎,有两片叶子,在瓜的顶部还有一个小小的瓜花。牛逗把两只蝈蝈在肖团长的坟前摆了一会儿,然后将它们装入了笼子。
“肖团长,你看看,它们确实是用柳条编的,连须子都是,”牛逗对肖团长说,他其实还想多说两句的,可是,他的声音却没有了。
那个像冬瓜的蝈蝈笼子挂在树上,它在阳光、风和树叶的影子间摇晃。
牛逗转过了身子,他对着营长张宇说,“报告营长,我想要支枪,我要回一排。”
张宇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本是肖团长常有的动作,这动作让牛逗的心里涌起了一股酸痛。“你还是好好地编筐吧,我能明白,牛逗,我明白。”
牛逗迎着张宇的脸:“营长,可我真的想要一杆枪。”
– 完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