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见闻作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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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回忆我的这一年,最便捷的方法,是打开爸妈的微信朋友圈。他们朋友圈的时间轴干净、清晰,少有枝蔓地展示着他们女儿的每一篇报道推送。大年三十那晚,我颇有仪式感地分别问他们俩:“这一年,你对我哪一篇报道印象最深、或者最有感触?”
本文首发于南方人物周刊
文 | 本刊记者 邱苑婷
编辑 | 周建平 rwzkjpz@163.com
全文约4566字,细读大约需要9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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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春节返乡记
钢铁厂里有一条涂鸦墙
我从小在钢铁厂长大。今年回家和老妈散步时,她随口提起来,说厂里墙上画了些画,还是厂领导号召的,每个单位都出了几个有画画特长的员工,为了让他们画画,特地给他们放了几天假。
这倒挺新鲜,我来了兴趣,又问我爸都画了些啥。我爸说:“就是马啊风景啊炼钢炼铁什么的。”口气很随便。我刚从以色列旅行回来,脑中浮现的都是特拉维夫大街小巷随处可见的艺术涂鸦,一画就是一大片,从正墙爬到侧墙,又从侧墙攀到楼顶,时常让我怀疑是否专门花钱请人涂鸦店面铁门是这里的城市传统。
我问:“那些画,画得艺术吗?”
我爸说:“什么叫艺术?我不懂艺术。”
“艺术……这么说吧,你看得懂的叫写实,你看不懂的,基本就是艺术了。”
“噢!”我爸即刻开口大笑,“我都看得懂,那就不是艺术。”
隔天我就去看了那些墙。第一版块,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富强民主文明和谐……每个词对应一幅画,别说有几幅还真有点抽象象征主义意味(因为我实在没找到主题和画作内容的联系);第二版块,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不出所料,大部分水准也很高——还是工人最了解高炉里熔出来的铁水颜色,赤红灿亮地像一条流动的金龙;第三版块,赛马精神,我爸口中说的各种马出现了,(“有几只马就是我师傅画的”,他蛮骄傲地告诉我),也真有几分徐悲鸿的影子;剩下的是风景画,海岛风光、静谧树林、金色枫林……
虽然和我的预期相差甚远,画与画之间隔开两米的排版也让人略感失望,像作文本上工整的空行,但看过之后,我的确对自己长大的地方有某种焕然一新的认知:这么多画画高手,怎么就都来炼钢炼铁了呢?
我一直想写写钢铁厂。钢铁行业的兴衰起落,于我而言绝非新闻里的数字和播报,它会直接而鲜活地体现在我爸聊天的语气里。几年前,钢铁行业寒冬,钢材价格最低跌到一千多块,生产即亏损,全国钢铁厂大范围裁员,我家这边亦不例外。
我至今记得,那个年过得人心惶惶。裁员,部门合并,许多人被转岗,重新定薪,严格考勤;好朋友的妈妈在裁员潮之前主动辞职,去周边大城市的小私企自谋生路;我爸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不知道会不会被裁掉噢”,再加上一声让人不知如何安慰的长叹。
如乌云压顶,那大概是我第一次真切地预感到某种压力。隐隐地,一种关于命运的悲凉同时涌来:许多人把自己的大半生都交在了一个工厂里,年轻时或也辉煌,老来临退休,却依然逃不过被支配、被安排、不知去处的不安与恐惧。从国有单位的铁饭碗,到国私合营的股份制改革,到完全私有化,这些变化不过发生在几十年里。人终究能对那些看起来稳定的东西抱有多少期待?
作家贾行家曾经在“一席”演讲上说东北,演讲里有句话,我一直记着:“人们追求的东西会像雨水一样蒸发到空气里,然后用一种我们每一个普通人无法把握的概率落下来。”
这几年钢材价格又涨起来了,人们揣在兜里的工资多了点,日子好像重新安全。但还是我妈,散步时告诉我:“今年钢价最高那会儿,厂里停产了三个礼拜还是一个月。好像是因为环保不过关要整改,不让开工。钢价这么高,四千多,停一天损失都不得了啊。”
又据说,是这么一来,才有了厂区墙上的那些画。
钢铁厂涂鸦
爸妈朋友圈里,我的这一年
要回忆我的这一年,最便捷的方法,是打开爸妈的微信朋友圈。
他们朋友圈的时间轴干净、清晰,少有枝蔓地展示着他们女儿的每一篇报道推送。大年三十那晚,我颇有仪式感地分别问他们俩:“这一年,你对我哪一篇报道印象最深、或者最有感触?”
我妈说:“记不得了,我现在记性不行了。”
我爸说:“那我哪还记得到!”
这是哪门子的忠实转发读者,我拿出职业精神不依不饶:“好好想想嘛,总有一篇吧?”
我妈说:“我看你文章都是这么看的,点进标题看到是你名字,就拉拉拉,拉到最底下,点个赞,分享。就这样,很快的,我没看写了什么哦。”
我爸说:“就是。”
看我震惊又沮丧的表情,我爸边切菜边安慰我:“好像有一篇我有点印象,稍微看了下子,不过写什么的,我有点想不起来了。”看他皱着的眉头,他好像真的很努力在想。
我双眼放光:“大理新教育?就那个,《在大理,他们把娃送进了一所没有成绩和排名的学校》(点击阅读)?”
我妈摇头。我爸也摇头:“那个我没看。”(可能他们已经过了对教育小孩感兴趣的年纪)
“离婚的?家事法庭的那个(点击阅读《 她一年看200多个濒临离婚的家庭 | 法官眼中的离婚浮世绘》)?”
“不是。”快速又肯定的回答。(他们也早过了对婚姻家庭有困惑的阶段)
“那是嵩口?古镇改造和返乡青年?《一个农村小镇把年轻人骗回了家乡》(点击阅读)?”
我本来快不抱希望了,我甚至怀疑他们会不会知道嵩口。刚完成初稿那会儿,我曾把嵩口那篇文章发给几个朋友看,朋友们一致表示:开头有点过分文学化了,不太有继续读的欲望,因为不知道文章要讲什么。如果不是因为必须给我一个交代,他们估计会在看完开头后直接关闭窗口。
收到诸如此类的反馈后,为了能让普遍没耐心的读者一眼知道文章主题,我好好润色过导语。尽管如此,朋友们还是纷纷表示“文章挺好,对主题兴趣不大”。
说实话,当时我失落得想掉眼泪。24岁的我得失心还很重。今年的进步或许只是,作为写作者,我开始诚实地面对自己想要被阅读的欲望——虽然从根本上说是无所谓的事,毕竟文章写出来就有了自己的命。
有一次和晓明老师等采访,聊到类似的话题,他以一贯的佛系心态说,自己不在乎有多少人能看到自己拍的照片,这些最终都是虚的,都不重要。
我当然明白。只是当下脑筋一转:“换个角度想,正是因为最终都要消逝要成空,所以给更多人看到,也无所谓吧?”
2018年我其实暗自在心里做过一些倾斜和抉择。有一段时间我频繁地思考新闻和文学的边界,在文本和经验之外,总想起初中一次和父母的对话。写完周记的某一天,我爸看完我的作文本,很严肃地把我从房间里叫出来,说,写的是挺好,就是想问问我想表达什么。
初中那会儿,痴迷《萌芽》的我正热衷于尝试一些写作形式上的实验,又碰上中二的青春期,文风弥漫着大而无当的华丽颓靡气息。我爸学物理的,标准理工男,从小语文就不好,读字似拷打写字如要命,最受不了这些虚头巴脑的文字,以至于到了决定不得不和我认真谈一谈的程度。
我早忘了当年自己是怎么回应的,大概心里诸多不服但不敢表露,以为是他们不懂。只记得我爸语重心长,最后叮嘱了一句,意思大概是“写文章要让人看得懂、要表达的内容比较重要”。
这个片段在我脑里重播过很多回。后来我读了中文系,学了文学理论,终于明白,我爸这属于现实主义文学流派的拥护者,试图拉我——这个当时把浪漫主义发展到剑走偏锋,甚至有些唯美感伤主义的我——回到现实主义的“正轨”。而我爸试图告诉我的,不过是四个字,文以载道。这是他们所能接受和理解的文字之功用。
所以当我爸终于透露出一丝不确定说“欸,好像是这篇”时,我并不那么意外。我追问,那你还记得什么?
“好像就是讲一个农村把自己搞成旅游景点,吸引了一些年轻人回家创业,开旅店什么的。”
“哎哟不错嘛,你这句话基本就概括了文章的主要内容。还有呢?”
“还有啊,他们好像有个很精明很能干的什么书记?就给这些年轻人打劲。”
“对对,鲍书记。你这倒记得清楚。你看了多少?”
“没看完,一半多,三分之二吧。”这篇文章一万多字,我爸这个看到字就头疼的人居然读了五六千,太惊人了。
“我朋友都跟我说开头太文学了看不下去,你怎么看了这么多?”
“我怎么知道。”
“你对这个话题感兴趣?返乡什么的。”
“可能是。”
我没再问下去。气氛有些微的尴尬,我走出了厨房。我知道他为什么对返乡感兴趣,我也知道,再问下去我可能要哭了。
除夕夜,灯长明
今年回家,我很骄傲地给我爸展示了我从日本带回来的纪念品,一个可压扁收纳的太阳能小灯。它被展开的时候是一个巴掌大的透明塑料立方体,暖黄的光从立方块里透出来时,会把塑料布的网格状纹路打在墙上,一转起来,光影就斑驳错落地在房间里摇晃。
我举着它转,边转边跟爸妈说,你看,这个多好,不用充电不用电池,没电了放在太阳下晒一晒就行。我爸拿过来,把眼镜推到额头上搁着,凑近了看:“这个电池在哪呢?不可能没有电池的。”
看了会儿,我爸又说:“我们小时候在农村,都是点油灯的。大年三十那晚,灯是不能灭的,叫长明灯,留一个晚上,等到第二天天亮了才可以熄。”
说完一想,又说:“今晚把客厅的灯留到明天。”
我们是一个三口的核心小家庭,其实过年已经说不上什么年俗了。但我爸在赣南的客家农村长大,据他说,小时候大年初一,老家村子里家家户户都要派小孩去水井边抢第一桶水,抢到头桶水说明这家勤奋好运,今年一家子都会过好日子拔得头筹。我爸体质弱,通常只有跟着哥哥们去凑热闹的份,被派去抢水的总是我二伯,后来也是最身强力壮的他跟着爷爷学了杀猪、开了屠猪铺子。
“不睡不就可以了吗?熬到零点就去打水,肯定是第一个。”我说。
“你以为是现在啊!那时候没电视没电脑,烧灯油又费钱,吃完饭天一黑差不多就睡了。我们都是早早睡,天黑黢黢的就起床,赶紧跑去水井边。一般凌晨四五点,早的时候两三点就去了。”
“大家怎么知道谁是第一个?先到的打到水就走了。”
“到了就插一炷香或者蜡烛嘛!要是过去看到了香,那就是被别人抢走了。”
抢完了水,接下来就是等舞龙的上门。村里的舞龙队挨家挨户敲锣打鼓,在门口等上几分钟,如果里面有人出来迎,就说明被这家人邀请了,可以进院子或厅堂舞上一段。进门前也有讲究,这户人家要在门口摆上一张条凳,舞龙头的人大腿一抬,一条腿踩在条凳上,然后啪地一下把条凳踢翻。来个人赶紧把被踢倒的条凳捡起来放一边,舞龙就正式开始了。舞完了当然要给红包表示一下,那时候还是几毛钱,但一家一户攒下来,过年也能赚到几十块。
老爸回忆这些的时候神情生动,尤其表演踢条凳的动作时,腿一弯一踢,眉开眼笑的。舞龙队几十年前早没了,抢第一桶水的风俗也不用说,现在家家户户都接了自来水,水井早废弃了,水位下降了十几厘米,里面漂着一只脏兮兮的红色塑料水瓢。前两年,老家的土坯房突然塌了,毫无预兆,大概是在一场大雨之后。但没人伤亡,老房子空了两三年,在爷爷奶奶去世后。
大家都说,真是奇了怪了,这房子硬是,没人住就塌了。原来看奶奶烧柴火的灶房,现在是一块高出旁边土地几十厘米的黄土台,大家开始往上面晒果子、支起衣架,一点看不出原来有座小房子。过年回老家时,我每次看到这片土台子,就会凭空在上面想象出那栋已经塌了的土房的样子,矮矮的,土黄色的,小小的门,里面黑不隆冬,进门右转就进灶房,瘦小的奶奶弯腰坐在土砌的灶口边,往里面塞干松针和木柴,说着我不太听得懂的客家话,火把她脸上的褶子映得通红反光。
今年除夕我最后一个睡。我想着太费电,把客厅的灯给按了,但拿出了我的太阳能塑料小灯,开起摆在客厅中央。大年初一早上起来,灯已经灭了——
“爸,这灯没电了!”
“不要紧,我早上6点起来它正好灭掉,天已经开始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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