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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风是一种铭记
文/李彬
春节前,专程回了一趟老家楼观,把珍藏多年的家谱重新装裱了一下。家谱是一幅配着对联的中堂。烟熏火燎,岁月剥蚀,破损得厉害,折痕处细碎地掉着渣片。和我配合多年,手艺精湛的装裱师小陈笑着说,这有些年头了,快成古董文物了!
我回忆了一下,真是的,一晃儿多少年过去了!尽管,时间很长了,但其价值离文物尚远;普通人家哪有什么值钱东西呀!我们家是爷爷辈从山东曹县搬迁来的,几代都根正苗红,一直是典型的无产阶级。小门小户,没有宗族六亲,自然就没有家庙祠堂;对往圣先贤、列祖列宗的追忆只能寄托在家谱中。家谱不是一本书,不是一块匾,而是一幅中堂,上面画满了层层叠叠的方格,老家叫“荣”。我们对列祖列宗的记忆就镌刻在这一张纸上,一百多年的岁月也无法风化。
父亲很珍视家谱,从作为长子的我出生之后就一直想续家谱;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样做是为了给祖先一个交代。他自己能写几笔字,但是在填写内容的时候,请来了村里的乡贤杨茂林先生。杨茂林先生是前清的塾师,也是村里有名的地主,识文断字,知书达理。年轻时风流倜傥,一表人才;解放后落魄潦倒,一无所有,见谁都唯唯诺诺,村里鲜有人赏识,但和父亲的交情很深。父亲请他来的时候,他没有推辞,也没有倨傲,但是相当的自信,有一种舍我其谁的书生气质。
杨先生进得门来,父亲贵宾一样地接待;喝着小酒,吃着饭菜;饭菜尽管简单,酒也不很有名,在当时也算是佳肴了。杨先生一辈子坎坷不如意,精神困顿,未老先衰。写字的时候,应该有六十多岁了,眼睛不好,背驮得厉害,几乎是趴在纸上。且家里笔墨不顺手,用的是我描红的大字笔,墨水是普通的华山墨汁。写完以后,按我当时对汉字的理解并不好,不潇洒流畅,不行云流水。但父亲郑重其事、尊重其人,一个小屁孩也就不敢说什么了。时过境迁,事与日变,现在用书法的眼光审视,杨先生的字写得还是很好的,魏碑的根基、颜楷的体势,朴茂雄强,庄重大方,适于客厅悬挂。几十年来,朱墨生辉,熠时铭世。
家谱修好后,父亲很珍视,笔墨晾干了就藏起来。平时用一张牛皮纸包着,外面再套上塑料袋,悬挂在高处。每到大年三十的下午就取下来,恭恭敬敬、谨谨慎慎地打开,亲自用毛巾拭去上面的灰尘,轻手轻脚,一件一件地往墙上挂。家谱供奉在客厅最中心的地方,那个地方一直空着,墙上从来没有挂过别的日常用品。父亲先挂中堂,再挂对联,然后,在一张桌子上摆满了干鲜果品、香辣纸烛。一切就绪了,就引着我们兄弟二人,去坟茔里接先人回家。这是男孩的殊荣,女孩是没有资格的。这个时候,冰天雪地,寒风凛冽,但父亲很健朗、很欣悦,他扛着铁锹,步履矫健地仿佛走在希望的田野上。
父亲做这些事的时候很庄重、很执著,我行我素,独学无友,从不与我们商议,甚至,连一句话都不说。但身教一直胜于言传,给我们的记忆很深刻,用刻骨铭心形容也不为过。在这里,父亲给我说了最为庄重的一句话:为人须带三分侠气,交友全凭一片诚心。我一直把它视作家训,用一生践行。在这里,我们也可以看到,父母的慈爱并不等同于哺育,它还包含对子女的教育。子女的孝德也不仅仅是对父母的赡养,更有养父母之心、养父母之志、养父母之慧等诸多层面,真理是具体的,孝行也一样,如《了凡四训》中讲的“远思扬祖宗之德,近思盖父母之愆;上思报国之恩,下思造家之福;外思济人之急,内思闲己之邪”。等等就是古人对孝行的准确概括,时间长了,就成了风俗。
风俗是很重要的,人无时无刻不生活其中、成长其中。古人类散居于山林野谷,百里不同风、千里不共俗,如果不能使彼此同风共俗,如何能使部落发展壮大?如何能有共同的家园?《诗经》里的“风”,称“国风”,是从各诸侯国采集来的土风歌谣。汉高祖刘邦咏出的《大风歌》表达的也是一个大国苍生万有的沧桑理想。风成为俗,就与人接近了许多,就成为生活常态。西汉博士谏大夫王吉曾上疏道:“春秋所以大一统者,六合同风,九州共贯也。”西汉还有位名叫贾山的官员铿锵写道:“风行俗成,万世之基定。”汉代重视风俗,设有风俗使,可见统治者重视乡风民俗,乃至纳入国家制度建设。这对于中华多民族国家的形成和巩固,作用巨大。到隋唐,学者与大臣仍然认为:国家元气在风俗,风俗之本系纪纲。中国历代莫不以同风俗为治国要务,所谓“为政之要,辩风正俗”。这里的“正俗”,已上升到要用光明正大的核心价值观去同风共俗,使之成为公序良俗。
公序良俗是一种有营养的空气,谁也离不开。小时候,逢年过节,我们走亲访友,进门的第一件事,就是拜祖先。春节时,家家户户都供奉着祖宗牌位,那是一个家庭的源脉!同样,对别人祖先的尊重,往往能引起主人的礼遇。大人们夸一声,这孩子懂礼!然后发压岁钱,给口袋里装满瓜子糖果。村子里有一个大户人家的孩子,辈分小,娶了个城市媳妇。新婚夫妇过年要祭拜宗亲,见到叫爷、叫爸的都磕头。男的年年磕,习惯了;女的不习惯,一会儿就腰酸背痛、粉面狼藉,第二年春节咋叫都不回来。
大年三十晚上,也就是除夕夜,孝行的主要内容就是一家人跪在祖宗面前守岁祭奠。程序繁复,态度恭谨;献饭、焚香、烧纸,祭拜,母亲还用彩纸糊了许多衣服,焚烧后,祈祷祖宗保佑一家人平平安安、健健康康,顺顺利利。数九寒天,北风凛冽,家里又没有炉子暖气,跪在冰冷的地上,且很长时间,膝盖疼痛难忍,我们呲牙咧嘴,东倒西歪。但看到父母的庄重虔诚,谁也不敢抱怨吭声,调皮捣蛋。年年岁岁,岁岁年年,就这样循规蹈矩,周而复始,一直延续到父母撒手人寰,驾鹤而游。父母仙逝后,家谱“荣”依旧在家里挂着,曾经所有的程序由兄弟继承着,不同的是,在一个方格里填上了父母的名字;只要能上“荣”,就成为神灵了,就成为记忆了,就值得后辈儿孙缅怀祭奠。
礼多人不怪。礼是秩序、伦理、情感、道德,廉耻。当这些柔软的东西淡化消逝了,人性也就生硬僵化了。现在的孩子崇尚自由,张扬个性,见父母不跪拜了,见到邻里的老人也不施礼了,更不要说膜拜虚无缥缈的祖先。人生的仪式感没有了,心里的敬畏也就没有了,生育亲情、感恩之心自然就淡化了许多。这可能也是现在过春节没有意思的一个原因。欣喜的是,我们家的传统还延续着,发展着。尽管父母仙逝多年了,但那副镌刻着记忆的家谱还在:每逢佳节,思念便像春天的草,从家谱的字里行间长出来,它们生机勃勃,而且好像要生生不息,它提醒着我,警示着我:我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除夕晚上,一家人跪在父母的遗像前,诚恳地和仙逝的老人们对话交流。天上人间,一脉相通,密不可分的骨肉亲情,像一碗水加在另一碗水里一样,那种感知相濡以沫、透骨入髓。寒夜中,我仿佛看到了父母慈眉善目,温婉和蔼地坐在身边,听他的儿子娓娓叙说着对家训的践行;把自己的委屈说出来,把自己的心愿说出来,情不自禁,潸然泪下。我始终觉得,人心封闭,以邻为壑的年代,一年有这么一次袒露胸襟的时候挺好的,它标志着我的人性还没有湮灭。耳濡目染,什么都不在乎的儿子此时此刻也一脸的虔诚,郑重其事地一张一张焚烧着送给从没有见过面的他婆他爷乃至老婆老爷的纸钱,喃喃自语,眼睛里还晶莹着纯洁的泪水。
窗外的天色渐渐变灰,变暗,盆里的纸灰一度红彤彤的,也慢慢地烧成了灰烬,融化在越来越黑的暮色里面。我很欣喜,镌刻着记忆的家谱也镌刻着我们的足迹,从祖先到我们,一代代过来,一代代传下去。即便,若干年后我进入了方格,儿子还会继续,还有孙子,子子孙孙无穷匮也,这是让人高兴的事情——家风是一种铭记,家谱会为我们作永久的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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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李彬,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理事,现为西安国学院院长、《国学》文化期刊主编。出版有《听那立体的乡愁》《风中的灯有多美》《为花堪惜风雨》《言淡如风》《大爱无疆》《一钩新月天如水》《最后那片竹林——吴三大艺术评传》《美乡醉梦人——茹桂艺术评传》《天容海色——雷珍民艺术评传》《人民艺术家——石宪章评传》《阆风游云——草圣张旭评传》《花盛自心——乔玉川评传》等散文评论集多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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