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黄
一连数日没有出门
每至深夜
大黄便发出尖锐长啸
突然理解诗歌的用处了
如果我还愿意歌吟
对人世就没有彻底绝望
老人
小时候
听他讲1959年
大饥荒，人吃人
漆黑的夜里，炉火映着
他白森森的牙齿
这吃人的恶魔
我希望他早点死掉
现在我常为他的健康祈福
作为一具舔食过真相的骨头
在官方未解封相关资料之前
要像一本史书一样活着
路过曾经打工的工厂
当初破旧的厂房上
现在矗立着一座座高楼
以前机器轰鸣的车间不见了
厂房门口的狼狗不见了
踢打过我的拉长不见了
克扣我工钱的老板也不见了
这让我有了一丝欣喜
终于没人再去重复我的命运
但也忍不住有点失望
好像一段饱经屈辱的历史
被清理出去
人生也会留下空洞
今晚的月光不像昨晚
月亮升起来了，比昨晚更圆，更亮
她的白发也好像因此多了一些
月光照耀下，湖面上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雾气
多美啊，她脸上浮现出久违的喜悦
公园里，到处都是互相依偎的恋人
我和母亲在这里散步
总感觉有些不合时宜
何况，印象中，这一生，我只牵过她的手两次
一次是父亲出了意外
一次是她被误诊患了癌症
老照片
弟弟下葬那天
我们烧掉了他的衣服、鞋子、工作证……
——可能唤起回忆的一切事物
甚至当年照的全家福
也被父亲偷偷地剪掉了一块
也有剪不掉的
我的弟弟，其实一直在他的QQ相册里活着
但我不能告诉母亲
小区里的树叶变黄了
本以为像我们失去了几个月一样
它们也会迟到
这些木棉、秋枫、大叶榕……
仍遵循着上苍的律令
活着，就要处变不惊
要能面对自然的荒寒
——要回到疫情以前
诗歌给我们内心的宁静
要重新捡起
840路公交车
它经过火车站。提起远方
首先想到的建筑。用它的钢轨
撑起某些人的起点和
终点
它经过电视台。一个城市不知疲倦的
发声器。有着强大胃液的钢结构
信号塔消化着来自全球的悲欢
下一站行驶的速度最快
我曾远远地观看过区政府办公楼
金碧辉煌的屋顶
和几只在上面拉屎的鸽子
它经过批发中心、菜市场
下车的人很快就融入
乌秧秧赶路的脑袋中不见了
它的最后一站是一个叫安置区的村庄
这里有一座不起眼的六层小楼
我和我的家人每天在此下车
将其当作地球的中心
用来摁熄整个世界的风暴
家
因为热爱诗歌
我终年漂泊在外
居无定所
老大未婚
担心国家和民族的未来
常常出言不逊
我的父母为此
也像诗人一样
忧心忡忡
登记
填写职业介绍的时候
父亲，竟然有些羞涩
当办事员一脸严肃地
向他讲解完职业的意思之后
好半天，他才颤抖着说：
种地的
这个与田地打了一辈子交道的老农
对农民这个称呼竟然怀着十足的敬畏
不敢轻易提及
望着父亲苍老的面容
一瞬间，我突然想哭
为那些写了二十年或更久诗歌
却不敢自称诗人的苦兄弟
只是，当我伸袖子擦泪的时候
却不知道应该抱住谁
秋日步行至闹市
在生活了二十年的都市行走
你之所以会升起别样的情感
是因为远处工地巨大的打桩声
把更新换代的欲望传进你的耳朵
这里有不断新建的小区
街道每隔几年就会进行一次翻新
火车站里进出的
永远都是青春的额头
城市并不曾老去
你只是一个被城市用旧了的人
住院日记
签风险协议，麻醉协议
提前禁食，禁水
所谓的手术，就是让执拗的身体
接受外物的介入
作为一个小民
我需要抛开意识形态的成见
尝试用一根断骨
与来自美利坚的钉子达成和解
秋日
不经意间一抬头
就到了秋天
穷人的时间总是不够
嫁给父亲后
母亲要终日劳作
才能挣够我们的吃穿
院子里的那棵桂花树
刚飘了两天香
叶子就变黄了
散步记
太阳已经升起来了
但我还是感到有点冷
好像肉体的热力已抵抗不住
北风的吹拂
人到四十
储存在脐带里的核反应堆
也到了裂变完的时候
只是，早上刷牙
镜子里脸并不没有衰老到
令我厌恶的程度
我还可以写一首充满血性的诗
公园里黄叶飘落
我还有耐心
把走过的小径再走上一回
晨起
天寒、地冻，明月落
有客自远方来
卖天津麻花的中年男人熄灭油门
靠着装满货物的车厢
瑟缩着
北风彻夜紧追
在这个南方的海边城市
赶上了他
三和大神
一把挂面
一瓶矿泉水
两根散烟
也可以度日
一条破棉絮
一张十元钱的床板
一个不淋雨的屋檐
一块干净的石阶
都可以让人蜷缩起身体取暖
活着，可以不要爱情
不要身份证
不要梦想
我刚离开这样的生活不过数年
就感觉它不是真的
路过
回家的路上
听到救护车尖锐的笛声
一场车祸
夺走了一个可爱的生命
我经过事发现场的时候
围观的群众已经散去
事故的遗迹也被清理干净
好像一切都不曾发生
这世界有很多不幸
如果不是碰巧路过
你就不会看见
如果不是发生在你身上
你就感觉不到痛苦
在海世界贝壳文化博物馆
这些砗磲、法螺、龙宫螺、凤凰螺、枇杷螺……
要历经多少岁月
才能积累出如此梦幻般的花纹
古人将其当作钱币
太奢侈了
为保留时光留下的证据
博物馆的主人一次次从抽沙填海的机器手中抢救
曾背在软体动物身上的负担
现在，我静下心来
依旧能听到隐藏在螺壳里的亿万年前的涛声
贝壳不会腐烂
那些经过提纯的思想也是
这让我对世界多了一层认识
作为一项前途渺茫的技艺
诗歌，也需要有人去传承
大海有着满肚子的苦水
看到我们的时候
大海再也忍不住了
一个浪是今年来的积郁
一个浪是新世纪的忧虑
涌过来，涌过来，到我们脚下
就是诗人的责任与担当
我和余退不约而同地打湿鞋子
尽自己所能，为大海分担一点点苦楚
我们都被爱过
造出类似鸡下的蛋，淀粉
做的牛肉，鱼丸味的豆腐
为了告诉他们这世界很美
还要为他们造出像翡翠
的玻璃，像女人的
充气娃娃，让他们也能体会到
这世界的温情与善意，让他们因
这份怜悯而安分守己
END
突然理解诗歌的用处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