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课女教师》||文/杜文亮||【京西文学】第737期

2020年9月24日第254期 总737期
杜文亮,男,北京市顺义区人。喜欢文学,酷爱创作,并笔耕多年。作品以小说、散文、文史研究体裁为主。现虽然年事已高,但仍然坚持写作,迄今为止有多篇首作品在全国报刊杂志上发表。

半个月前,她是高考落榜生,悔恨的不肯原谅自己。半个月后,文教组的一纸通知,她当上了代课教师。
郝玉春骑着永久牌自行车,后货架上刹着行李卷,车把上挂着脸盆毛巾肥皂牙膏等日用品的网兜儿,从县城奔向下坡屯小学,接任代课教师的工作。无情的高考分数线,以两分之差,把她挡在大学校门之外。闷在家里钻牛角尖,专门跟自己的命运较劲,最终也沒有较出结果来。想着与大学校门里的天之骄子比,产生着巨大的落差感。这个落差的巨大力量,推动郝玉春四处去寻找工作,惊动了不少的亲朋好友。最后,领导还是接受班主任老师苦口婆心地推荐:“既然上帝拿走她的大学梦想,就让她去帮助孩子们实现大学梦吧!”
有了代课教师的机会,她一分钟也不愿呆在家里。自行车越骑越轻松,速度也是越骑越快。一股努力工作的劲头儿,让她全身热血沸腾。有了这份工作,与大学骄子的差距就缩小了许多。虽然干的事不一样,需要负出的努力可是一样的。大学的学习是一种工作,工作也是另外一种学习,都需要全身心的投入,才能得到自己满意的结果。
郝玉春骑着自行车,随着思绪的放飞,离家越来越远,离下坡屯小学越来越近。当她骑到下坡屯村边时,看到了那口古老的龙王井。方方正正的井台有十平米开外,台阶下有几十米的石板路。条石垒砌的四层台阶,平稳而结实,已被踩磨的没了鉴痕。两块巨大的料石铺在井面上,足有丈余长,宽五尺。每块料石中部,都錾有两个半圆形凹槽,两块料石相对,两个直径50公分的井口就形成了。井台的东面,有一座巨型的石槽,头南尾北地放着,供村里人洗衣物和生产队饮马用。此时,井沿上正有一位男青年在挑水,白色的跨栏背心,系在蓝色的短裤里,四肢各部肌肉健壮又发达,显得分外精神又利索。
郝玉春支稳了自行车,走上了井台,很礼貌地叫一声:“大哥”,又恭敬地问了一句:“我能喝口水吗?”那挑水的青年人,把扁担横在肩膀上,两手攥着扁担勾,做着稍息的姿势说:“可以,喝吧,”那宽阔的胸怀像是说:喝水,管你饱。
郝玉春蹲下身子,双手捧着水桶,把嘴唇放在桶边上,咕嘟一口,咕嘟二口,她连着气地往下喝……当她双手按着水桶边,憋一口气站起来时,喘着大气问:“这井水——不是放——糖了吧?比县城的——自来水甜——多啦。”
挑水的男青年,用右手的扁担钩挑起一只水桶,再用力提起水桶时,左手配合向下一拉,左手的扁担钩又挑起另一只水桶,肩膀成了扁担的支点,那优美的姿势比体育课上的平衡木漂亮多了。他平稳了一下脚根儿,向前迈步说:“保护潮白河水脉的龙王井,能不甜吗?”挑水青年一边笑咪咪地说着,一边轻松地颤悠着扁担向村里走去。
玉春望着男青年的背影,追问了一句:“上小学校怎么走啊?”
挑水青年头也不回地扔过来一句:“往坡上看,关帝庙里就是。”听他很有底气的回应,像是村里的事他全都清楚。
没有往前走几步,挑水青年又刹住脚,回过头来问:“你上小学校干啥去啊?”
郝玉春笑着昂起头:“我是来当代课教师的。”
挑水男青年把扁担从左肩倒过右肩上:“你是来教书的?那个男老师不教了?
“对呀,你不知道吗?”郝玉春反问了一句。
女老师来教书——,这不碍我事儿吗——”挑水青年很失望地嘟囔一句。
郝玉春很疑惑地追问一声:“碍你事?你也想当代课教师吗?”
挑水青年转身向前迈步,嘴里往后撇来一句:“你不知道,不和你说了。”
郝玉春推着心爱的永久牌自行车,望着就要到达的目的地,呼吸着新鲜的山村空气,回味着井水的甘甜,心满意足地走到坡顶。她站在坡上,向下一看。啊——真美啊!依山傍水的下坡屯村,背靠着金牛山,山上的鲜花丛丛,浓郁的芳香飘下来,灌满了村庄的每个角落。龙王井左边的潮白河水,缓缓流动,阳光洒在水面上,粼光闪耀,岸边的垂柳成行,微风拂摇着柳枝,像是一条绿色的彩带,给龙王井插上了左翅。南北狭长的下坡屯村,中间一条宽阔的通道,足有一公里之长,像是给龙王井插上了右翅,壮观的龙王井真要展翅腾飞。置身此处的郝玉春,美景醉心,喜不自胜,她展开双臂,试想着和龙王井一起,飞翔在真实的山水彩画之中……
挑水男青年走进大队部,把水倒进缸里,扁担立在窗台前,冲着大队长说:“小学校来个女老师,像是个学生,不一定会教书,您去看她能不能教,教不了,还是请位男老师教吧,赶紧让她从哪来的,还回哪去。我想干的那个事,可不能让她给耽误了……”
大队长很有分寸地说:“你干的事再好,也没有孩子们读书事大,等我看看再决定吧,千万不能捡了芝麻丢西瓜,让乡亲们戳脊梁骨。”
下坡屯小学是关帝庙改建的,面积不算大,倒也整整齐齐。大殿做了教室,院落做了操场。石板铺成的甬道,有纹有理,把院子隔成了方正的田字形。绕着围墙可以跑步,房檐下可以做操,剩下的地块,就是种菜的园子了。
下坡屯村挺小的,一百多户人家,四百多口人,村里每天发生的事儿,不出一顿饭的功夫,准能家喻户晓,尽人皆知。这样还有一个好处,要是谁家的小孩儿玩疯了,忘记回家吃饭,只要家长喊一嗓子,全村人都听见了。就算孩子没听见,别的家长也会催他回家,省得父母们着急。
下坡屯小学三十来个学生,三个年级,三个班,全都在一个教室上课,这样就产生一个智慧的名字“复制班”。这样有利于复习功课,也有利于学长带学弟,精力充足的低年级学生,还可以预习高一年级课程,更能节省教师资源。历年都是一位老师教课。
大队长向郝玉春介绍说:“你一个人教三个年级,负责全部课程,算术,语文,唱歌,画画,体育,自然。前一任是位男老师,一身正气,不苟言笑,他主课教的非常好,副课他就不擅长了。从来没唱过歌,也不做体操,更不会画画儿了。孩子们一上学就盼着放学。他们对老师有敬畏感,没有自由感。家长们特别喜欢这位男老师,就盼着孩子们上学,好有男老师震唬住他们。放了学他们就不听话,疯马似的滿村跑,调皮的出了圈儿。这回好了,男老师调中心小学教毕业班去了,没有人震慑着他们,你到这儿接茬教课,可得提高孩子们的上学积极性,你真要费点劲儿的……”郝玉春笑着点头:“好的,您就放心吧,这事交给我啦。”
郝玉春站在黑板前,窄的连转身都不怎么松快。她面对学生的时候,还没说话呢,两排洁白如玉的芝麻牙全露出来了。她扫视了一遍同学们,刚要说话,自己先笑了,学生们也跟着笑。她向同学们介绍自己:我叫郝玉春,是来和你们一起学习的,不是来教课的。只是我带着你们学,你们好好跟着我学,不准调皮,不准贪玩,更不能违反纪律。要是这样呢,你们不用叫我老师,叫我春姐就行,你们愿意吗?孩子们雀跃了,蹦哒着喊:“愿意——,愿意——,春姐——,春姐——!”欢呼声在下坡屯村上空飘着,飞着,送进乡亲们的耳朵里。对学生们来说,称呼姐姐太新鲜、太出乎意料,非常的有亲和力,往日的敬畏感被彻底解了放。因为姐姐就是老师啦,哪有姐姐不关心弟弟妹妹的呢。
大队长从腰里拔出烟袋,在烟合包里装了满满一锅烟,嚓地划着火柴,点着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很过瘾地向郝玉春招了一下手,转过身向村里走去。身后飘起的全是烟雾。
不到一顿饭的功夫,全村人都知道来了一位姐姐当老师,举村上下,一片喜悦声。这下可好喽,来了一位姐姐教书,那就不是外人啦,热乎的跟一家人似的。有了一个欢乐的师生见面,教书就成功了一半,郝玉春得到村民的认可,她自己还是不知不觉的。
就是那位挑水的男青年,他拿着两个象鼻子倭瓜走进学校,与其说接触一下女老师,倒不如说打探打探虚实,孩子们真的欢迎女老师吗?他和郝玉春说:“你要自己安锅做饭的,这个绿点的吃馅包饺子;这个青点的可以炒着吃,又脆又甜,很爽口的。”说完这句话,转身就往村里走,根本不顾郝玉春的表情。郝玉春只好望着他的背影,目送他向村里走去。
郝玉春回到教室问学生们:“刚才这位送倭瓜的人叫什么名字呀?”
“老倭瓜——”,“蔫倭瓜——。”
郝玉春笑出了声,她压住笑说:“我们是学生,要学会尊重人,不能嘲笑人,人家送倭瓜就叫倭瓜呀,我问的是人名。”
“我们说的就是人名儿。”
“怎么叫这名呢?”
“他是大队长最小的儿子,所以叫老倭瓜,“
“他蔫不唧的不爱说话——,所以就叫蔫窝瓜。”
郝玉春说:“好了,好了,我知道了——。“她捂着嘴又笑了。
郝玉春每天给学生们上课,她是怎么学的,就怎么原样教给学生。经验是没有,可每门课都没落下。语文,算术,体育,唱歌,画画儿,都照着自己学的样子教下去。歌声,笑声,读书声,声声飘进下坡屯村里。大队长很满意地说:“她能带好这群孩子。”村民们说:“春姐老师真的成为咱村人了,不是外来人啦。”
放学后,郝玉春到龙王井的大石槽洗衣服。村里没有自来水,所有的生活用水,都要从龙王井去挑。虽然没有县城自来水方便,可清澈甘甜的井水,比自来水的漂白粉味好喝多了。郝玉春通常是打上一桶水,先喝上两口。然后,咂着嘴,回味够了甘甜,再往学校挑上去。
一个晴朗的下午,郝玉春去龙王井挑水。当往回走的时候,可不是挑着的,而是左手拿着扁担,右手提着水桶。左摆一下迈右腿,右摆一下迈左腿,十分扭曲地左摇右摆向前迈步。就在要上坡时,挑水男青年迎面而来,他接过扁担,把一桶水倒在路边说:“山村的这些苦,你吃不了。别在这活受罪,趁早回家找个事干,省得让爹妈操心惦记着。”
郝玉春说:有你这样的人帮忙,我是受不着罪的。
挑水青年丝毫不领情:“你再说我好,受罪的也是你。”
返回井沿儿后,他把扁担钩伸下井底,再轻轻地向右挑起来,再伸下去,又轻轻地向左挑起来,转了两圈之后,终于从井底捞出另一只桶来。再把井沿上的一只桶摆满水,挑起来向学校走去。他没有说一句话,郝玉春一直在后面跟着,只看到他被太阳晒得黑里透红的皮肤,和像井水一样清澈明亮的眼睛。
时光慢慢的流逝,郝玉春有了自己的思考。她想:教书应该是一生的职业,下坡屯应该是一生居住的地方。龙王井的水,也是一生喝不够的甘甜。想法就是想法,对一位代课老师来讲,首先是转正,成为正式在编人员,才能实现自己梦想的目标。眼前只是大队长和乡亲们接受你,他们不能决定你的转正,只有反映真实情况的权力,为你转正增添群众基础,不能决定转正名额和日期。想拥有美好的未来吗,那就集中所有的才智,投入全部的热忱,把今天要做的事,干到尽善尽美吧。郝玉春更加关切地问同学们:“晚上我要去同学家里,了解一下你们的学习条件,和家长的辅导情况,你们愿意吗?”“愿意——,愿意——,先去我家——,先去我家——。”
孩子们又是跳着脚欢迎。
吃过晚饭,挑水男青年拿着一个手电筒,递到郝玉春手里:“你这城里的女孩,敢走山里的夜路吗?拿个手电,道儿上用吧。”说完转身离开了。
郝玉春出现在村子里时,学生的家长们都在关心着她。有人问她住的冷暖,有人问她的饮食习惯,有人问她有什么爱好,甚至有人问她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她都各个道谢,并要求村民对学校提点要求和意见,这样对孩子们学习有好处。只是那个挑水男青年,总是默默地躲在身后,看护她出进学校的安全大事。
郝玉春知道他关注自己,只是没把这件事说破。悄悄存在心里的原因,就是这种被保护的感觉,比高考落榜受到的刺激,可踏实多了,也爽快多了。
学校与村子的距离,就是坡上坡下的事,十几分钟的路。郝玉春一个人住在学校,免不了有害怕的时候,也被噩梦突然惊醒过,然后就再也睡不着了。她躺在床上,睁着眼睛,望着看不透的屋顶,脑子里出现过挑水青年,黑里透红的脸,清澈明亮的眼睛,然后就脸红,就心跳加速,然后就不害怕了。
郝玉春每次去学生家里走访,也顺便打听挑水男青年的情况,有时找机会从他家门口经过。郝玉春心里嘀咕,他怎么不张罗去他家坐会儿呢?你家有没有学生不要紧,见一见你父母也好啊。郝玉春现在不单是去学生家里走访,也有意去碰他,或是碰他家里人。只要有他的消息,心里就很安稳,没有他的消息,就担心他是不是病了,或者是干别的什么事了……
郝玉春一直盼他到学校来聊天,说说年轻人的心里话。从暑假开学,第一次在龙王井见到他,直到现在快元旦放假了,他始终没有来过学校。郝玉春想,你不爱说话,就别说多余的话,说直截了当的话,你每次帮我不都是那样的话少吗?
郝玉春有了心结。挑水男青年不来学校聊天,到底为什么,她总是找不到原由。元旦放假的那一天,她已经收拾好行李,抬脚就能离开学校。可她懒得迈出学校的门,又坐在床边上不想走了。她决定去村里找他,倒要听听他有什么说词,然后邀请他:“你能来学校一趟吗?
男青年问:“你有事儿吗?”
郝玉春想问:你不想让我在这教书吗?可她没问出口。脸红了一下,低着头说:“元旦过新年,学校放假了,我要回县城。我来代课的第一天,你不是说我碍事儿吗,现在可以说碍你什么事了吧?”
挑水男青年和男老师说过的事,不愿让女老师知道,以免干不成被人家笑话。可事到如今,还不得不说了:“有事儿——,有事儿——。你要能帮我,就不碍事了——!你回学校等我吧。”男青年的心情一下就晴朗起来,也把郝玉春的心照得通亮。
郝玉春的心情激荡起来,一直期望问清楚的事儿,就要发生了。她猜不出“你别在这教书”这句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她会沮丧成什么样子。
一会儿,男青年来了,抱着一个金黄色的大磨盘倭瓜做礼品。他把倭瓜放在桌子上说:“这老倭瓜是山村人的当家菜,缺粮时可以当饭吃。夏天吃青的,秋冬季吃黄的,春天吃倭瓜干儿,一年到头都有得吃。年年春天种下去,秋天收回来,冬天收藏着,这就是山村人的生活规律。我想用科学知识,改变这样的状态。你回县城后,帮我搜集点农业科技资料,等你回来,我要像你一样,也用学校那块黑板,给社员们讲农业科技知识。你白天讲,我晚上讲。你给孩子讲,我给社员讲。你为山村的将来夯实基础,我用科技知识改变社员的旧观念。咱俩人合起来干这事,为改变山村的旧面貌出点力,你说行不行……。
郝玉春一改往日的柔雅,很有些郑重地回答:“好哇,受你之托,尽我之力,一定帮你干成这件大事。改变下坡屯的旧面貌,我要不尽点应该的义务,那可真的碍你事了。”
郝玉春 迎着和煦的阳光,骑着永久牌自行车,奔向远方的县城。她心里想着:这个蔫倭瓜,他对家乡具有多么深厚的情谊,他对家乡寄托着多么大的希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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