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月2日第002期 总831期肖文强,男,北京顺义人,工作于政府机关。顺义区作协会员,大学文化,会计师。 近期出版了长篇纪实小说《蓝色岁月》(获北京市二等奖)以及《夜雨鸡鸣驿》《暴风骤雨》《风雪送书人》《一沓黑纸的情愫》《永恒的责任》《雾迷龙虎山》《军魂》等中短篇小说和散文,《背影》(获北京市三等奖)
我的遛早是从退休开始的,全程五公里有余,七千三百多步。我迎着朝阳走出家门,吮吸着带着露珠潮润的空气,目光收割着路边花花绿绿,我苍老的心脏似乎要跳出体外了。施行煤改电以后,我们头上的天是碧蓝的,云是洁白的,视野里的花是鲜亮的,人脸是堆满笑容的,即使寒冬季节也能遛出醉人的味道。漫长的夏天带着繁忙、闷热、枯燥刚刚过去,人们还没顾上“秋饮黄花酒”,便被初冬强拉硬扯地塞进了“冬吟白雪诗”的后台。大自然像个永远喂不熟的怪兽它翻脸不认人,完全不顾及人们恋秋的情感,稍不称心便撒下几滴夜雨招来咧咧的北风,把满目的花红柳绿肃杀得七零八落。
抬眼望去,我的视野里除了绿化带、草坪,其他的绿色几乎都不见了。一辆车载云梯上电力工人正在检修路灯,几个穿着橙色工作服的保洁员迎面走来,他们一手提桶,一手握着捡拾器,那认真的神态犹如工兵在低头扫雷,服装的色彩把他们的脸映得愈加红润生动了。一群老人拥挤在幼儿园门口,走近了,我才发现他们隔着栏杆在搜寻自己的小孙孙。这幼儿园的前身是一个污水坑,坑不深却很大,它南北短,东西长,远远望去像个台湾岛横陈在那里。坑边长着几棵不成材的老柳树,焦梢、枯萎,树干上布满了窟窿、病瘤子比垂死的病人还显可怜,人们戏称:划根火柴能点燃了。几簇高低不齐的芦苇稀稀拉拉地插在污水里。这里是绿头苍蝇和长嘴蚊子的天下,它们没日没夜地嗡嗡着,像一群小精灵在不歇气地唱着“大戏”,除了倒垃圾,终日不见有人靠近它。
那一年,张二妈家那头六七十斤的壳郎猪饿急了,从圈里蹿出来找食儿吃。张二妈喊来七八个邻居把猪围起来想把它圈回去,面对众人的围追堵截,这头腱子猪一低头蹿进了污水坑。原本黑白相间的花猪转瞬间通体“杠黑”,眼瞧着这可怜的小畜生在冒着緑泡的臭水里扑腾、挣扎,人们大眼瞪小眼地互相瞧着,谁都不敢下水去救猪,眼巴巴瞧着猪被污水淤泥吞没。张二妈见自己一勺勺喂大的心尖子就这样没了,自然不肯罢休。她哭着、喊着、闹着找老书记要赔偿。恰巧我正在这村里蹲点,目睹了当时的情景,久经战阵的老书记对张二妈的遭遇深表同情,却又摆出了十几条不能赔偿的理由。张二妈虽然不浑,却死心眼,是个典型的一根筋,凿死理的“主儿”。她人很瘦,说起话来像个机关枪,老书记只要一开口,准能招来她一阵不停气地扫射。见一时半会说服不了她,老书记无奈地朝外屋的儿子喊了一嗓子:“三呀,把咱家那猪逮出来,给你张二奶奶送过去。”听到猪圈里传来猪被逮的叫声,张二妈像被蝎子蜇了似的忙不迭的说:“别介,别介,我可不能要你家的猪,这事儿跟你个人狗屁关系没有,如果我要了你的猪,出了门不挨车撞,也得被人手指脸子骂死。你甭为难,算我倒霉,这损失我不要了。”颠起小脚儿走掉了。老书记“摆平了”张二妈,又想出了以绝后患的“妙招儿”。他听说乡里正在为建幼儿园找地皮,便主动找到乡长把这臭坑连周边的几亩地一起奉献了出去。老书记这一“妙招”让幼儿园成了金凤凰,中心小学、中学、农贸市场纷纷迁移过来,还带动了永利家园、水色时光等五六个居民小区在此拔地而起。面对人们高高挑起的大拇指,啧啧的赞美,老书记满布皱纹的长脸上竟然爬上了羞涩,他谦逊地说:“要谢,就谢张二妈吧,没有她那猪的淹死和她要死要活地呛呛,我也想不出这‘招儿’来。”冰火两重天,几十年过去了,乡长早已退休,张二妈和老书记都已作了古。年岁大的人还能从操场边上、墙角缝里钻出的芦苇尖子,想起那臭水坑,年轻人只会面对粉色的大楼、光鲜亮丽的设备,啧啧称奇了。栏杆内,二百多幼儿伫立在旗杆前面,静候着升旗仪式,他们的队伍不甚整齐站姿却很标准,目光严肃齐刷刷地盯着旗杆。我想再过二十年,他们当中会出现科学家、县委书记、局长甚至更高层级的人才苗子。如今,各种名牌服装穿在他们身上,彼此间的差别微乎其微了,爷爷奶奶们站在远处瞧哪个都像是自己的宝贝。放学后问起来才知道,望眼欲穿的情感完全用错了地方。我的孙女年龄还小,想在此播撒点儿“情感”还为时尚早。我戴上耳机听着小说向前走着。路面平坦笔直,两旁的槐树像从一个模子里拓出来的。它们一般粗细,一样高矮,在统一的高度上分叉,树干被齐刷刷地刷了白,树根拱出地面的姿态也大致相同。
树冠蓬松隆起,像一座悠长的天棚,灰色的透水砖夹着黄色的盲道。路面干净整洁,即便走上几个小时鞋底也不会沾泥。围栏的西侧是北小营中学,青灰色的广场、绿色的草坪、酱紫色的跑道。教学楼前站满了学生,他们的校服以白色为主体,按年级的不同搭配绿色、蓝色、黄色和紫色做点缀,寓意着学生是一张白纸,好写最新最美的文字,好画最鲜最靓图画。国旗在迎风飘摆,国歌从他们稚嫩喉咙里冲出,回荡在操场上,这里是我的母校。50年前这里是一片陈旧的瓦灰,灰色的砖墙,灰色房顶,教室是那种低矮的平房。窗子很高也很小,室内光线极暗,火炉里廉价的煤球闪着微红,像个有气无力的“病秧子”,产生的那点热量顺着掉了玻璃的窗户,丢了板条的门扇跑掉了。跺脚成了我们抵御寒冷的唯一举措,各教室的跺脚声像受了指挥家的调度,有序地此起彼伏,碰巧几个班级同时启步,声似万马奔腾的隆隆战鼓。许多年后我才闹明白,当年教室里为何没人中煤气。黑板是用石灰浆在墙上抹成的。桌椅宽窄不一,高矮不等,桌面上裂开的缝子可漏下整根的铅笔。黄土铺成的操场坑洼不平,三百多学生站在上面黑压压灰蒙蒙的一片,偶尔有一两件女同学的花衣裳在队伍里晃动。晴天跑操会蹚起的阵阵尘雾,像古战场虚张声势的“疑兵”。一场大雨过后要停操两三天才可复用,以避免这可怜的操场被踩烂。那段岁月留给我的除了痛苦还是痛苦,能聊以自慰是老师们如父如母的亲情。往事如烟,多少次我梦回校园重新做起了学生,醒后总会感叹时光的飞逝,岁月的无情。我走着,看着,看着,走着,直到升旗仪式结束,绿色、蓝色、黄色、紫色四个方队依次撤回。国旗迎风飘摆,国歌仍在我的耳边萦绕。我恋恋不舍地收回了目光。迎头一阵清脆的铃声由远及近,一大群骑车人从我身旁鱼贯而过。这支队伍有三四十人之多,他们说笑着,打着哈哈。棒球帽、鸭舌帽、老人帽纷乱的颜色在他们头上晃动着,远远望去,像五颜六色的水果在巨大的水盆里泡着,飘散着,游动着、沉浮着。车轮在柏油路上飞快地转动,镀铬的车辐条闪着银色的亮光 。他们是骑自行车的遛弯大军,一水儿的男性,以退休者居多。他们的自行车在品牌、样式、颜色、价格上差异很大,贵的八九千元,贱的六七百元,但行走的路程是一致的。他们经常遛到古北水镇,七八十里路当天打个来回,累了到树荫下饮茶歇息,饿了在路边小店用餐。听说他们正在谋划要来一次西柏坡的革命旅行,看着他们饱满的自信,轻盈的体态,我有了跃跃欲试的冲动。
迎面走来一个佘太君方队,她们年龄在七十左右,一共九个老婆婆,她们身体微胖穿戴整齐,虽不穿金戴银却也落落大方。她们的脚步流露出年轻时的挺拔与坚韧,她们保持着松散的队形。我悄悄地按她们的高矮顺序作了编号,走在最前面的是三号。她过去是个生产队长,她抡着镐头刨棒秸(玉米秸)秧,拔麦子,挑筐施肥样样赶超男劳力。最紧张的麦收时节,她创造了四天四夜连轴转不休息的纪录。几十年过去了,她这个记录始终无人超越。1981年她得了严重的胃溃疡,党支部动员了二十多人到医院为她献血。性命保住了,胃却被割去了一半儿,医生叫她顿顿喝流食,少吃多餐,杜绝重体力劳动。她一一照做了。唯独这最后一条,她这个当队长的却当了耳旁风,直到生产队解体她才得以解脱,开始践行医嘱了,在老伴和儿女的呵护下身体才逐日恢复。如今她面色红润,身板挺拔,从哪个角度也看不出大病的痕迹。她说:我一定要好好地活着,否则对不起那些献血的乡亲。2号跟在她身后,退休前是个妇产科主任,她早已记不清接生过多少婴儿了。她替贫困病人交过住院费,为急重病患输过血。退休时,当年她亲手接生的婴儿接班做了新主任,她感叹这日子过得真快,当年呱呱坠地婴儿一转眼成了妇产科的台柱子。9号是个幼儿工作者,我的上届同学,她是人群中最年轻、最帅气的老太太,她在公社幼儿园干了半辈子,正当疯传着上级要给幼儿老师转正时,她被领导要回村当了幼儿园长。如今那些领着退休金的同事无不为她惋惜,鸣不平。她倒是看得很开,淡淡地一笑了之:你们看,我活得比谁差呀!赶上好社会,有知疼知热的老伴,能摊上孝顺的儿女比啥都强。是呀,有段顺口溜说得好:有钱不如有个好儿女,有权不如有个好身体,快乐须得好环境,养老要靠心情好。九个老太君我只了解这三位,其他六位的面容、身板、精神状态丝毫不亚于这三位。她们有一个共同名字——“遛早大军”。她们的儿女大多已步入中年,孙子孙女都已上了初中,既不需操心也不用接送,遛弯成了她们的主业。身体健康是她们家人的共同期望,唯一能够劳驾她们的,是那些遗漏在甬路上的烟蒂、纸屑,弯腰捡起,捏在手中继续前行,碰上垃圾箱弯腰捅进去。手中的垃圾没有了,满足和成就感却留在了脸上。与她们打过招呼我继续前行,期盼着能碰上那个令我牵挂了多年的女孩。这条路的北端顶在水色时光四区的南门,转身向西宽阔的大街两侧挺立着参天的梧桐树,光光的树身,枝繁叶茂。人行道外侧是地毯似的草坪,我与她经常在这梧桐树下相遇。那年冬天,她二十八九岁,身着淡紫色羽绒服。酱黄色兔毛领子像燃烧的火焰,随着她轻盈的脚步上下扇动,黑色紧身裤凸显她身材的挺拔、高挑,齐耳短发随意而洒脱。她面皮不白,却也不黑,只是比那些整日里抹这个霜那个露的女人逊色了一点儿。她眼神深邃露着英气,看得出她是那种不娇柔不造作,敢说敢为的“主儿”。她长得不算漂亮,却是那种见上一面就很难忘却的女孩。
最初引我注意的是她潇洒的跑步,她上身向前微倾,双手轻握在胸侧轻柔摆动,步态轻盈矫健,脚尖刚一点地随即弹起,比陈小艺在《半路夫妻》里演的警察跑得还帅气。她身旁追着一只太极宠物狗,她喊它露露,小家伙毛发卷曲,通身臧灰。一件白底紫花的小马甲紧裹在小狗身上,看得出这小马甲是经过精心挑选的(也许是主人自作的),从这款式和颜色的搭配上显示出她的审美能力非同一般。我和她常在甬路上相遇。她由西向东,我由东向西相向而行。到了终点折返回来,还能相遇,挺拔的梧桐树下一览无余,我们很远就能看到对方。时间久了擦身而过,她对我嫣然一笑,我送她一个点头算是打了招呼。双方步履匆匆,似乎都没有深谈的意思,却又不愿错过这交谈的机会。她常常侧着头接打着手机向前走,有时倒退着向我走来,近了便不经意地转过脸婉然一笑。她的微笑是淡淡的,甜甜的,调皮里还掺加了一点儿羞涩。一日,她的小露露奔跑着追向另一只同类去了,惊得她跺足高叫。从远处走来的我紧跑几步迅速伸手,将这只重友轻主的小畜生抓了起来,还给了气喘吁吁的她。此后再相遇自然就多了些言语,谈谈蓝天,说说冷暖。赶上顺行还能聊聊钓鱼岛、南海形势以及台湾的选举。闲谈中得知她与领导闹意见,一气之下炒了老板的鱿鱼,赋闲在家有半年了。我便说了几句重话:“你这样无所事事,整天遛着小露露耗费时光,这与浪费生命已经没有区别了。年轻轻的正值精力旺盛期,是学习、干事业的好时候,你却让青春年华白白地溜掉,等到了我这个年龄,再后悔可就晚了……”我本以为,她会说一些理解或感激的话来,哪怕是言不由衷的敷衍也行!我甚至还设想她能调皮地嘲笑,说我这个老古董不会享受生活,会激烈地与我争论。然而她像换了个人似的,一只手扯着拴狗的带子,自上次事件后她便给小狗拴上了保险,一只手插在衣兜,她低着头一声不吭,两只脚轮换着在地上摩擦,好像我这不太中听的话是从那透水砖里发出的。我等了“半天”,她仍然一声不吭。北风呼呼地刮着,梧桐树光秃秃的枝丫上,有几只黑白相间的喜鹊在喳喳地叫,像是在帮我催促她说话。行人看到我们这对貌似父女,又像师生的人在风中伫立无语,倍感新奇,连连侧目,有的还在窃窃私语。扑啦啦,一只喜鹊从摇晃的枝丫上展翅北飞了,她抬头看了一眼那喜鹊,又低下了头。其余的几只也相继飞走了,这回她连头都不抬了。
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啊,尴尬催促我匆匆离去。走出了很远很远,我扭身回首,她还立在原处也在回望,我们不约而同地转回身向远处走去。没有挥手,没有告别,像什么也没有发生那样,淡淡地离去……第二天遛早她不见了,我从水色时光四区门口一路西行,走过三区,又过二区,在一区的拐弯处扭头回望,千余米长的甬路空荡荡的,只有几个老者在漫步。转回身向北眺望,笔直的甬路上依旧没有她的影子。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还是没有她,她像水蒸气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时光如掉进泥潭的车轮,沉重、艰难地向前滚动,一个月在我的焦虑中碾了过去。我小心翼翼地向路人打听“她”的情况,得到的都是摇头。9号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焦虑,悄悄地暗中帮我探问,也是毫无结果,她认真地说:“这种人是不会轻易服输的,一定是出去闯世界了,不干出点儿事业,是不会回来的。我倒是特欣赏她这种性格。人嘛!就得有这么点儿拧劲,我还真想见识一下这倔强的小姑娘。”我只能回她一个撇嘴:“关键是连人影都瞭不着,你上哪见去呀!”9号也乐了。晚上,我和妻子聊起此人此事,妻说:“可河北省也没有你这么‘没溜儿’的人,跟人家非亲非故,用得着你多管闲事?人家爱玩儿不玩儿,碍你哪道筋疼啦!”话虽然这样说了,我还是从妻子白皙的脸上读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与牵挂。妻子的话增加了我心中的沉重,我曾多次反思,如果那天我的话说得柔一点,软一些,或者再推迟一些时日,结果会是另外的样子,最起码不至于她突然失踪,可上哪儿去买后悔药哇。我也曾多次自我安慰:她已经是成年人了,又不是刚进校门的小学生,连这点儿“磕碰”都承受不起,将来能干什么大事呀!如此一想,我这颗还不算太老的心倒也安然了。但这种安然只是短暂的,不安却是长久的。她的失踪时常搅得我心烦意乱,整日被忐忑围困着。这让我想起了朝鲜战争结束后,美国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的那段话;“这是在错误的地点,错误的时间,同错误的对手打的一场错误的战争。”两者相差甚远,显然不能相提并论,我倒是感受到了那位失败将军的沮丧与无奈。
酒桌上,我和几个透心透膛的朋友谈及此事,他们竟将吸毒、癌症和车祸往她身上安,这是我决不能接受的,却又找不到适当理由予以驳斥。只能私下揣测:她大概去远方投亲靠友了,或是到海外继承遗产,去过那种慵懒无忧,醉生梦死的日子。莎士比亚有句名言:“女人啊,你的名字是弱者。”另有一位哲人也曾说过:“孤独属于强者。”我这个不知名姓的小朋友,她算是强者还是弱者呢?我无法给出答案。但有一条是肯定的,她是孤独的。在重大事件面前,她很难找到可信者与之商量,同事、同学、老公甚至老师和父母,全然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她人生的字典里没有“冲动是魔鬼”这个词。平时她很难提醒、警示自己。一事当头,常凭借冲动做出决断,这种决断所付出的学费往往是她负担不起的。在激烈的竞争中,世上有多少可造之才带着无奈、悔恨和泪水退出阵地。我总是幻想着这个执拗的小朋友和她的小狗,能突然地出现在视野里。一个月过去了,大地开始泛绿,梧桐树的枝丫上钻出了緑芽,三个月过去了,蒲扇大的叶子绽满了枝头,一转眼又到了秋风肃杀的季节,姜黄色的落叶伴随着我的惆怅簌簌飘落, 铺满了树下的透水砖。环卫工人每隔几个小时便清理一次,但是,他们前脚刚走,后脚又“满路尽戴黄金甲”了。
树冠日渐光秃,地上厚厚的落叶使我想起了“无可奈何花落去,”的句子,季节到了,叶落是不可避免的,尽管树和叶子百般不舍,千般的拒绝,总也改变不了叶、树分离是现实。我的旅游鞋碰着落叶发出哗哗的响声,踩下去暄暄的,软软的,我能感受到它的弹性,抬起脚叶子又和好如初了。我走着,走着,耳边仿佛从天际传来歌声:
我愿我的门前
有排高高的杨树,
我愿它的落叶
飘满门前的小路,
我愿你从远方归来,
和我踏着落叶行走,
我愿你温馨的气息
总在我的耳边吹拂,
我愿我们永不衰老,
并肩走这漫长的小路……
我索性摘下耳机装进衣兜,慢慢地咀嚼着这诗一般的歌词,细细地享受深秋“脚步声”带来的惬意。我隐约地记起这是一首八十年代电视剧的插曲,时间太久远了,我能想起的歌词也只有这么几句了,还不一定准确。电视剧的名字我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相同的境界,相似的愁绪,我由衷地感叹那位作家手中神奇的笔。冬天即将来临,“春游芳草地”的日子自然就不远了,然而,我心中的惆怅反倒更重了。我很小的时候,叔叔说我身上有一股诗人的气质,几十年过去了,诗人没能当成,身上的多愁善感却更浓了。为一个不知名姓的小朋友离奇的“失踪”,而饭不香,茶不思,睡不稳。我很不愿意把她说成失踪,却又找不出合适的词来,不知有没有介于失踪与出走之间的词,一晃几个春秋飘然而逝了,路边的梧桐树由“青纯少年”长成了“憨直的壮汉”。当年那棵树上又落了几只喜鹊,我立于树下仰头搜寻却只闻其声不见其形了。浓緑硕大的叶子不仅遮住喜鹊,还罩住了黑亮亮的柏油路。老太君方队的人员增加了不少,他们的脚步依然轻盈,服装照旧艳丽,队形一会儿分散,一会儿集中,还保持着相互的间隙。原先常走在最后的4号老太太冲到了最前面,9号悄悄地告诉我。老太太那两个大龄女儿找上了对象,听说很快就要结婚了。要说可也是,两个水葱似的大姑娘要身高,有身高,要模样,有模样,还拥有令人羡慕的工作,可就是找不到如意郎君。老太太天天嘟囔,日日催促,女儿们听烦了连家也懒得回了。一晃就成了三十大几的老姑娘,这事让谁摊上,能不糟心呢。可糟心归糟心,老太太连女儿的面都见不着,却还在“锲而不舍”地瞎着急。您说这老太太的腿脚能有劲儿吗。老话说的好: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俩女儿像故意跟老妈作对似的,单等她心灰意冷时突然带来了各自的男朋友。老太太险些被这天大的喜事砸晕了脑袋,从此神清气爽,脚下生风。遛早时总是暗中告诫自己慢点儿走,可走着,走着,就成了排头兵。这9号老太太不仅人长得漂亮,还是个热心肠,看得出她平时对4号没少观察,也没少操心。
老太君方队的新成员里,最引我注目的是一个猫着腰走路的老者,她的腰弯得很厉害,像在鞠着躬走路。她抬着头,脖子直挺挺地伸着,一条素雅的纱巾在肩头飘着。她一只手背在后背上,说是手臂压在背上倒是更为准确些,另一只手上捏着几个刚捡拾来的烟蒂。两只脚腾、腾、腾地向前扔着外八字,步幅挺大,也很快,我想这外八字步,一定是她猫着的腰制造的“产品”。瘦削、棱角分明的脸颊,灰白的头发与那朴素的紫衣蓝裤浑然一体,看得出年轻时她是个很有回头率的女人。她是个高个子,猫腰使她比别人矮了一头,按说她这样的身体理应被拉在队伍的最后,但她不仅将最后的位置(常常)“让给了”同伴,还把痛苦的感受甩给了旁观的路人。她那腰是新病还是老伤我一无所知,还是那热情的9号帮我打探了个究竟:她叫姚翠青,李各庄村人住在永利花园,今年70岁了。四十年前(1980年)在生产队干活时,从高高的麦秸垛上摔了下来,当初没觉得特别严重,贴了些伤湿止疼膏,休养了十来天,疼痛稍一减轻便去出工干活了。她是个很能扛病的人,小病小灾的是打不倒她。生产队解体后脱离了紧张劳动,她的伤却一天天地重了起来,老伴用三轮车载着她整日跑医院、找大夫,总没见实效。疼痛一天天地在加重,实在扛不住了就嚼几粒止疼片,找民间的土大夫揉一揉,拔几下罐子,或是贴上几贴膏药缓解一下。在家里她拄着拐在院里溜达,出了家门只能推辆自行车当拐棍子使。随着年龄增长她的伤痛日益严重,到了2018年秋天疼得她实在扛不住了,才被儿女们送进了北京大学附属医院,确诊为腰椎陈旧型压缩性骨折引发神经阻滞。手术的风险极高,她一咬牙做出了这辈子最重要的决定:“做!”。此前她整整硬挺了38年,这是多么漫长的时光啊,它漫长的让人不寒而栗,有世界末日降临般的恐惧。清晨,北小营的上空弥漫着一个不幸的消息,昨晚某机关不满38岁的女科长突发心脏病离世。善良的人们无不为之震惊、惋惜,悲伤如漫天的雾霾让人透不过气来。遛早的人们没了说笑,一脸严肃,个个像焦急的旅客奔向车站。女科长生命的38年,姚翠青每天都在跟病魔和巨痛抗争。她们俩享受着天堂与地狱般的差别,一个是如花似玉,从头到脚都盈溢着人见人爱的荣耀,春风满面志得意满,一个背负家庭的苦难,疼痛难忍,万箭穿心。我听抗战老兵讲过;冒着枪林弹雨冲锋并不可怕,和鬼子拼刺刀,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也不可怕,而真正让人“肝儿颤”的是躺在担架上向后方转移,一是伤疼得难受,二是死亡随时可能降临。弓腰塌背的姚翠青,咬着牙在痛苦、绝望与挣扎中一天一天地熬了38年。她从一个年轻少妇熬成了白发苍苍的老太太。我从她渐渐远去的背影,仿佛看到中华民族面对灾难时的隐忍、坚韧和刚强。9号说:这老人38年来从未向集体提出过任何要求。一切痛苦和磨难都默默地扛着,忍着。我记得1981年,公社建筑队有个女工被砖头砸了脚面,住院、吃药、康复,休了1年多的工伤假,建筑队解体时她领取,一万多元的工伤补偿金(相当于当时18年的工资)。我没有嘲笑、鄙视那女工的意思,只是将两龄人(那女工也70岁了)做一下比较,如果她们调换一下位置其结果必将南辕北辙。手术在家人焦急的等待中进行着,她的后背被开了一尺多长的刀口,800毫升血一滴滴地流进她的血管,大夫摘除了她两根肋骨,从大腿上取两块骨头移植到腰椎上。手术获得了成功,她纹丝不动地躺了6个月,静候着骨移植的成活,待身体复原后再进行二次手术——矫正那早已变形了的腰椎。一年过去了,两年也过去了,二次手术一直在等候姚翠青的决心。她一脸的沉静,像个打了胜仗的将军一字一板地口述电文:没有新型合作医疗的报销,我负担不起这巨额的手术费,既然第一次手术花了国家那么多钱,那二次手术的钱就省省吧。她的选择既为国家省钱,也为自己免除了六个月卧床的煎熬。她坚信主治大夫那句话:“如果能够科学地坚持锻炼,这腰也能慢慢地直起来。”一年后,腰上的疼痛消逝了,活动也能自如了。腰虽然没直起来多少,她已经很知足了:“弯点儿就让它弯吧。反正咱也是土埋脖埂的人了。”听了9号的陈述,我肃然起敬了。“姚翠青说:她不怕疼,更不怕死!只怕钱也花了,手术失败,整天躺在炕上动不了窝,给儿女们‘找病’!”9号又补充了一句,她原本红润润的面颊,似乎被姚翠青的病情涂上了一层姜黄。
“中国的老人都在为儿女们活着。在家里他们没有退休,没有节假日,只要身体还能动弹,他们就永远不会下班。”这伤痛如发生在儿女身上,姚翠青将整日以泪洗面,会哀嚎老天的不公,会倾其所有,以自己的鲜血、筋骨以及性命换取儿女的健康。如今灾难发生在自己身上,姚翠青们却默默地忍着、扛着、挨着在儿女面前还要强颜欢笑,故作轻松。这就是中国母亲的伟大情怀,我默默地为善良、悲苦的姚老人祈祷,祈盼她的腰早日直起来……看着老太君们渐渐远去,我默默地低声哼唱起来:
一颗颗红心向着北京,
一张张笑脸迎着红太阳,
祝福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
我一路哼着,唱着,唱着,哼着,到了自家门口才发现我的歌离腔叛调了。
我的母校已搬进了更新、更大的楼区,更名为顺义区第十三中学,成为集北小营、木林、龙湾屯三个大镇的初、高中教育中心。我常常自问:“将来这里变成了大学,她还能算是我的母校吗?”没人能告诉我。五十年前,这里只是一所初级小学,后来增加了五年级和六年级,再后来增设了中学,成了北小营公社三所中学中的老大。现在她承揽了顺义东北部初高中教育任务。我似乎也不太渴望有什么答案,她是母校与否比起她的使命和国家的发展,实在是太渺小了。算起来,我那个不知名姓“小朋友”离奇的消失已经五年多了。我每日早起照常,苦读依旧,一次次地幻想着她突然出现,在蜂拥而出的会场,在人流如织的商厦,在川流不息的车流中,她摇下车窗,笑容满面地向我招手:“嗨!叔叔,我回来了!”然而,冬去春来,万物更新,那个带着小露露奔跑着的“她”始终没能出现。在京都,在县城,凡看到带有头像的公示栏、光荣榜,我都要走过去细细浏览,看看有没有她。一次次地查看,一次次地失望,居然没能让我绝望,反而使我坚信她一定会回来的,到那时我将如期写下《遛早的续篇》以飨读者。
世界上有许多问题是没有答案的,没有结局的故事会经常发生。清晨,终古常新的太阳依然升起,上班的人们照旧忙碌,我的写作和遛早自然不会停止。随着时光的渐渐流逝,茫茫人海中她倔强的身影在我脑海里,似乎越来越清晰了,深深地镶嵌在我的记忆里,久久地不肯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