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的老梁不是那个故事会的老梁,我和他不熟。我说的老梁是合涧街人氏,粗黑面皮,五短身材,卖猪蹄为生,世人皆以老梁呼之,多不知其名。
合涧街一年里有十二个大规模庙会,开春的三月三庙会专门为庆祝王母娘娘生辰所设,盛况堪称豫北庙会之冠。方圆左近的社火队悉云集于此,各什五样的表演从五里碑一直溜啦到东山上的真武大殿。集市生意也是十分红火:南券有马市,但不卖马,卖小驴驹,小牛犊,小猪仔,也卖大骡子;四门亭有卖南瓜籽,白菜籽,茄子苗,还有红薯芽;七星拐胡同口卖镢头,菜刀,马扎,还有生铁锅;北券卖粉条子,炸糖糕,炸菜角,甜麻烫,还有老梁的卤猪蹄猪脸大肘子。
合涧猪蹄从什么时候开始成名,并没有一个确切的时间。卤猪蹄这门手艺据说是一个王姓人家从山西长子县带过来的,后来逐渐开枝散叶,成为合涧街的一道招牌名吃。这些年合涧猪蹄的名头更是响亮的不得了。据说前蹄肉厚脉通,适合女人坐月子下奶;后蹄骨大筋粗,最宜男人吹牛皮下酒。可是,我更喜欢吃猪脸儿。
一有机会路过合涧,一定要叫上半斤猪脸过瘾。看老梁随手掂一块往秤盘上丢了,正好半斤,再削一块肥的添秤。放在油光光的柿木案板上,笃笃的切了,拍两头紫皮大蒜,再拿河南园的葱花姜末调了,山西宁化府的老醋浇了,最后淋几滴临淇小磨香油,高高的颠三颠,岗尖岗尖码在盘子里。然后,老梁在你的身旁立定,两只手背在围裙上擦了,不说话,看着你迫不及待的夹上一筷子,“香死人!”,他才呵呵的笑一声,“慢点吃,慢点吃!”这时候,如果再来上一口老白干,那得劲真是给个县官都不换啊!酒到兴处,拉老梁掫上几杯。他也不多推辞,拉板凳坐了,东沟扯西沟耙攀玄,一时间脸红舌头短,杯倾板凳翻,曾不知日月之几何。
合涧十三能,老梁算一人。东山上的真武大殿就是他挑头攒钱修建的。真武大殿原在合涧北券之上,传说本是鲁班爷所造,凡是落实不到具体匠人的宏伟建筑都可以说是鲁班所造,其实都不是。
据说大小殿梁正好一百根,许多人仰着头直到脖子酸,数过来数过去也没有能数清楚,所以又叫乱梁殿。殿前曾立一通石碑,上书:有人比我强,加上一根梁,无人比我强,去掉一根梁。乾隆年间乱梁殿翻修,结果还真就有一根梁咋管也按不上去了,乱梁殿从此成了九十九根梁。六十年代修渠,按照总指挥设计,红旗渠直戳乱梁殿,乱梁殿也被扒了个干净。后来又在旁边渠南建起了一座“合涧人民大剧场”,一时之间,名震淅河两岸。时任山西平顺县委书记的李顺达是合涧东山底人,专门在这里开了个会,以示祝贺。李顺达是全国劳模,据说受到过毛主席的亲自接见。李顺达讲话嗓门很大,都不用麦克风,可还是地道的林县话,离家多久也丢不了。
20年前,老梁挑头筹划重修乱梁殿,可是几经周折,终久没能在原址重建,只好在东山上重新选址。2008年,新建的乱梁殿终于开光,梁有几根,还是没有人数得清楚。
这几年,老梁岁数大了,逐渐把生意交给儿子打理。儿子也慢慢收了心,一心一意跟着老爹学手艺。眼见儿子上了路,老梁自己也落得清闲,游山观景。也不出远门,时常沿栖霞岭溯淅河而上,经茶饭庄,八疙瘩,过搭石河到世外之地石板沟。石板沟翻过小肩儿,爬上漏子头就是雪光寺。雪光寺原本寂寂无名,因前几年作家唐兴顺的一篇散文而有了名气。庙前有一幅楹联,足可吟咏:古寺无灯凭月照,山门不锁待雾封。如今雪光寺早没有了住持的清修之人,倒常见身在红尘的他乡之客。
三月二十,又逢合涧庙会。我和赵晋路申诸兄故地重游,登于合涧东山之上。正好和老梁在真武殿前相遇,多日不见,分外眼热。一时间攀高走低,随意盘桓。西望栖霞岭下山势回环,合涧古镇正是她怀抱里呱呱的婴儿。淅河水从太行腹地三套河下来,一路走走停停,有时失急慌忙,紧走几步;有时又左右顾盼,忘了行程。正如初出深闺之女子,合涧古镇恰似她碎花裙上的一颗胭脂扣,丁香结,谜一样的让人留恋。
山顶有风,落花满城。不觉悲从中来,“过去我们常在一起的老友,此时单缺老郭一人。”——老郭是我们的老伙计,在世时常在一起闲转,或信步于河南园田间地头,或小坐于南底街上马石台,随意指点,说古道今,自由随性。只可惜生性不沾半点荤腥,不喜吃肉,专爱读书,尤其喜欢推演阴阳八卦,不幸仙逝。掐指算来已近一年,怎不令人唏嘘?老梁呵呵一笑,“古来通晓天地造化的人又有谁比得过诸葛孔明,五丈原前,也是命不保全,甭说我等草木之人?申凤梅的失空斩,老郭最是喜欢,我给你们来一段,当是送给老郭:
我正在城楼观山景,
耳听得城外乱纷纷。
旌旗招展空翻影,
却原来是司马发来的兵。
诸葛亮在敌楼把驾等,
等候了司马到此谈、谈谈心。
左右琴童人两个,
我是又无有埋伏又无有兵。
你不要胡思乱想心不定,
请上城来听我抚琴…… ”
摄影:梁忠义 来源:林州文苑
编 辑| 山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