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粉红色毛衣的人》||文/肖文强||【京西文学】第863期

2021年2月3日第34期 总863期
肖文强,男,北京顺义人,工作于政府机关。顺义区作协会员,大学文化,会计师。 近期出版了长篇纪实小说《蓝色岁月》(获北京市二等奖)以及《夜雨鸡鸣驿》《暴风骤雨》《风雪送书人》《一沓黑纸的情愫》《永恒的责任》《雾迷龙虎山》《军魂》等中短篇小说和散文,《背影》(获北京市三等奖)
厚重的棉门帘儿一挑,一个高个子女人闪了进来,不用问又是找派出所的。我们消防队距公交车站比派出所近了一条街,自从他们搬过来我们这便没了消停,几乎每天都有几个找错门的来掀这门帘子。“您找派出所吧?由此往西两百米,一拐就到。”不等她开口我便主动告知。“我找肖文强!”这女人个子高嗓门也不低。她居然是找我的!多年来上门找我的不叫肖书记便称肖队,指名道姓的独此一位。我客气地伸手示意“那请您到办公室吧。”她像没听见似的,倒背着双手在大厅里游荡起来。墙上的展板、橱窗里的奖状一个不落,仔细查看,认真端详,一个素花布兜在她手里悠荡着,我一面寻思自己圈内有无这位“真神”,一面像个警卫似的不远不近地陪着她。此前的访客总会对我们这些成绩大加赞赏,而她却像个挑剔的花匠在审视别人的盆花,嘴上挂着一缕不屑。她的目光停在我身着警装的照片上,嘴角一翘:
“俨然一个林彪!”我的不悦终于脱口而出了:“您,是在贬低我,还是在贬低林彪?”我故意把‘您’的发音拉得很长,很重。“我既不能贬低您,也不会贬低林彪”看似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她分别用了一个不能和一个不会,我意识到这是个很不一般的女人。来到我们高大的消防车跟前,她仰头撩了一下额发:“这是你们得的奖品!”嘿!她还真门清。难道是从俄罗斯跑出来的克格勃吗?看来,此前她已经把我的“祖宗八代”都查过了。
浏览够了,她终于随我进了办公室,在靠门口的沙发上坐了下来,像是随时准备抬脚走人似的。她手摸着沙发扶手,眼睛却在扫描着墙上的锦旗和字画,对我端给她的茶水竟然毫无表示。她的高傲反倒勾起了我的好奇,既然你不说话我也不言语,看谁撑得过谁。我静静地瞧着她,这是个六十多岁的高个子,也许她的实际年龄更大些,这年头女人的年龄比她们的心思更难琢磨。她瓜子脸、面皮白皙,微瘦,眉眼虽然被细碎的皱纹包围着却依然盈露出年轻时丹凤眼的风采。我暗忖她定是个充满故事的女人,她无言地坐着,从里到外盈溢着精明和果敢。一头洒脱的短发是焗染过的,与她那海蓝色羽绒服很协调,算得上是相得益彰。看得出她年轻时是个少有的美女。面对我审视的目光她不藏不躲,还有意无意地调整了一下坐姿,像年轻人坐在镜头前等待快门的响声,我暗告自己,这个另类女人的上门定会有故事要发生。
身处“客场”的她,终究没能撑得过我,朝我羞然一笑,回身从那素花布兜里掏出一本《顺义文艺》掂在手里:“我知道这篇《两张农业券》是您写的,今天特登门拜访想求证一下,这是您的亲身经历吗?……”
自从这散文发表之后,我几乎每天都接到几个“骚扰”电话,她们提问的内容、方式大致相同,像是经过专人导演似的,我的答复自然也是千篇一律。电话那头信誓旦旦地保证,她(还有他)就是那个穿粉红色毛衣的人。一追问细节便令我大失所望,时间偏差太大,人物对不上号。她们奉献的,有的是粮票,有的是布票和棉花票,有的是现金,有的是农业券加现金,还有的是布票加现金。在那个火红年代人们团结友爱,互相帮助,做好事不留名已是常态。看过我的文章,她们也知道在情节上存在差异,却一致认为文章是经过艺术加工的,作者可以把男人写成女人,少年写成老年,甚至可将几个人的事迹集中到一人身上。我耐心地解释《两张农业券》是散文,写的是真人真事,不存在虚构和臆造。我口干舌燥,握着发烫的手机一遍遍地声明、解释,一遍遍地重复,仿佛看到了电话那头一个个满头白发的垂头丧气。每逢电话铃响起,一缕或明或暗的无奈和苦恼便在我脑际涌动。我每次抄起电话皆源于我对那位女同志的感激和敬重。但感激归感激,敬重归敬重,一个人的精力是有限的。耐心也是有限的,更况且我还是个视时间为“生命”的忙人。
今天这位亲自上门“讨扰”者,她的表现与我想象中的“她”相形较远,自然成了很不受我“待见”的访客。心中的不悦必然会流露出来:“是我的亲身经历。您是那位女同志?”我臆断她肯定不是那个人,却还明知故问。“您看我像吗?”她把“球儿”又踢给了我,这是个很机敏的人。为掩盖我的过于冷淡我只能接招:“我没见过那女同志的正脸儿,谈不上像与不像。再说了,像!是一回事儿,是!又是另外一回事……”她不等我说完,插言道:“我说我是你也不信,我说几个细节,你再看看。”对这种抢话说的“毛病”,我早就深恶痛绝了,小时候犯这毛病,大人会用烟袋锅敲脑壳的,想不到六十多岁的她还在犯这“恶”。她单方面将称谓的您改成了你,我努力忍住了悄然上拱的不悦。心想由她去吧,听听再说。
“那天,你穿的是蓝灰色上衣,颜色与当年周总理的中山服差不多,黑裤子,留着一边倒的学生头,一个年轻姑娘替你交了农业券,当时你一直低着头,脸羞得像块红布,直到撕完布那红也没退下多少。后来你楼上楼下跑了好几趟,一直在找那姑娘。”她说的这些情节《两张农业券》上都有,我不为所动,静静地听她往下讲。“你骑的是一辆八成新的红旗牌自行车,出了大楼在马路上骑得挺快,一直到上辇村才下的道儿。你看是不是这样呀?”我惊骇了,当年我正在上撵村蹲点儿,她不提那红旗自行车我倒忘了。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今天人家自己找上门来了,接近一米七零的身高,掷地有声硬邦邦的话语,不是她还能是谁呢!
我趋步向前,探手握住她伸向茶杯的右手,狠劲儿地摇晃起来:“四十多年的风风雨雨,茫茫人海之中能再次见到您,乃是上天的眷顾,此生再无憾事了……”她静静地坐在那里,还算得上柔嫩的臂膀任由我摇来晃去。失态,忘乎所以的失态,使我的老脸顿时染上了红晕。我怯怯地松开手,慢慢地退回座位。她倒显得格外平静;“至于吗!不就两张农业券吗,至于你这么激动,还惦念着四十多年,还写了篇极其生动,极俱煽情的文章!……”
“两张农业券是不算什么,可那天我被那收银员怼得几乎要钻地缝儿了,如同落入深海,说是垂死挣扎之际被你那两张券救上岸也不过分。最关键的是我居然不知你姓字名谁,不仅没说声谢谢,连你长得什么样都不知道。今天好了,中午我请你吃饭,以了结我多年的夙愿。”不知不觉中我也将您字换成了你。为了掩盖自己的失礼,我端起茶壶为她续满了水,顺便又近距离地瞭了一眼这位六十好几的老太太,她布满皱纹的脸居然变得生动起来,进门时的生硬,清高,以及那不分场合的“概不吝儿”,荡然无存了。
“好哇!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按说她初来乍到,面对一个异性的邀请总该有点推辞或客气,她答应得如此“敞亮”,大大地出乎我的意料,我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了,急忙又追加了一句:“咱们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她也不失时机地送我一粒定心丸:“好!一言为定。”我顿感神清气爽,伸手又端起茶壶为她添水。然而,接下来事情的发展却使我险些惊掉下巴。
她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其实,我并不是那穿粉红色毛衣的人。”我愕然了,手中的茶壶几乎脱了手。这次她倒没作过多地停顿:“她是我的一个姐们儿,和我东西院住着,中间隔着一堵半人多高的破墙,平日里缺啥短啥隔墙喊一嗓子就递过来了。我这姐妹儿敢作敢为,为人快性,有求必应。我喊她‘英子’,她叫我兰姐。可村里的大人小孩都叫她“赵静儿”,因为她长得像电影演员赵静。特别是赵静在《海之恋》里演的那个立秋更像。
我俩像亲姐妹一样无话不说,两口子之间不能说的事儿,她都向我叨叨。在娘家时英子当了十来年的队派教师,她勤奋好学,年年被评为优秀班主任,学生和老师们都喜欢她。后来赶上队派老师转正,她是众望所归的第一人选,想不到半路里杀出了个程咬金,被公社书记的外甥女给顶了。轮到第二批,她又没争过大队书记的媳妇。学校里有个姓胡老师,仗着是校长妹妹在学校里横行霸道,人们背地里都叫她蝴蝶迷,平日里英子与她井水不犯河水互不相扰。偶然一日,蝴蝶迷对一弱小的队派教师动了脏口,英子好心好意地上前劝解,反倒成了蝴蝶迷攻击的目标。按说同事之间闹矛盾、吵架,即使有些轻微的肢体接触,也是学校内部的寻常小事。不知何人,出于何种目的把这事捅到了公社文教组,使三个当事者遭受了全社通报批评。当时正处第三批(据说是最后一批了)队派教师转正考试,蝴蝶迷是正式老师未受影响,而英子和那小个子队派教师却丧失了最后的转正机会。忍无可忍的英子一甩手,“姑奶奶不伺候”了,回生产队当起了会计。
人们说英子像赵静,其实她比赵静更漂亮,赵静是电影演员平时保养得好,有化妆师给她捯腾,听说连眉毛都能粘。而英子的美是天然的,朴素的。一米七零的身材。真是要个头有个头,要身条儿有身条儿,皮肤要多白有多白,是那种‘老爷儿(阳光)’怎么晒也晒不黑的那种白。她有文化有修养,既优雅又果敢。正是这些出类拔萃的优点,使那些农村小伙子和伶牙俐齿的媒婆们望而生畏,敬而远之了。而英子又是个不为五斗米折腰的“主儿”,一来二去的,把自己的婚事耽误了,直到32岁才结婚与我做了邻居。丈夫比她小三岁,个头也矮了点儿,但人挺精神,吃苦耐劳,通情达理善解人意。结婚次日婆婆带着英子到队上‘认大小’回家一看,昨天的新炕席,门上的花门帘以及丈夫穿的草绿色制服都不见了,原来那些都是借来的。面对一脸惭愧的丈夫英子没有半点埋怨,反而劝解道:“你甭发愁,咱俩不傻不苶,不瘸不瞎,有满身的力气慢慢挣。我就不信好日子的‘老爷儿(指阳光)’照不到咱身上。”
这个兰姐很健谈(我还不知她的名姓),喝了口水又讲了下去:“英子进了公社服装厂干起了最苦、最累的大烫工,丈夫去县啤酒厂当了装卸工,两口子起早贪黑,忙得两头不见日。凭着计件工资的好政策,英子每月的工资都是全厂最高的。大烫是服装的最后一道工序,心灵手巧的她一边抡着熨斗干活儿,一边对有瑕疵的衣服加以修补矫正,使产品返修率降低了一多半儿。
进厂不到一年英子就当上了车间主任。随后这些年,她家里翻建了正房,配齐了厢房,还修了个二门子(门楼),一儿一女都上了大学,现今俩孩子都有令人羡慕的工作,各有各的楼房。说起英子当这个车间主任还真大费了周折,领导叫她顶替休产假的主任,并许诺,她还领全车间最高的计件工资。面对这令人垂涎的“美差”,英子硬是死活不干,说自己不想卷进官场的是是非非,凭着力气挣钱坦然。厂领导软磨硬泡地动员了半个多月,公一半私一半软硬兼施,弄得英子没了“辙”,最后提了两个“过分”的条件也被厂长满口应允了。
其一,现任的主任只能是高升,不能平调,更不能免职。英子使这个勤恳有余,魄力不足的车间主任,生完小孩一上班就得了个副厂长。
其二,自己这个主任的试用期为三年,试用期内厂方不得以任何理由提前终止或解除。
事后英子对我说:如果前主任因为生小孩丢掉了中层干部的‘饭碗’。全厂人都会把英子当成罪魁祸首,说她是汉奸,是叛徒。到那时纵使有天大本事,她这个主任也干不好。
第二条,车间里有很多偷奸耍滑,背后打小报告,四处瞎臭臭的小人,不把这些人治服她这主任没法干。她要让这些人知道,她有三年的时间“修理”她们,谁还敢扎刺呀。果然英子这主任当得一呼百应,风生水起。”
说到此处这兰姐如释重负,她深深地出了一口长气。我心头被她摞上的那块“石头”也随之落了地。我端起茶壶再次为她续水言道:“天道酬勤!上天总是眷顾那些勤奋之人。”不想这句话却冲了兰姐的肺管子:“我才不信呢,老辈子的古语‘修桥补路双瞎眼,打爹骂妈寿命长’。从前有个电视剧叫什么《苍天有眼》播了好几十集,轮到结束时连好人带坏人全他妈的死了,一个没剩。这还叫苍天有眼?”我正要为她解释几句,却见她眼中噙满了泪,顿时呆住了。
“她丈夫既抽烟又喝酒,还吃苦受累,身体一直挺好。而英子这好日子刚刚露了头就得了肝癌,一经发现就是晚期。丈夫和孩子们倾其所有为她医治,打针用药,做化疗,用杜冷丁。怎奈她得的是要命症候神仙也救不了,短短半年时间,病魔就把她折腾得没了人样儿。通身上下瘦成了一把骨头,当年她那捏粉笔,抡大熨斗的手,如今连杯水都捏不住了。事后我帮着清理遗物时发现,她所有衣服靠肝脏的部位都发白变薄了,那是肝疼时她用硬物顶的。这病她早就得上了,只是一声不吭地自己硬抗着。
她想亲亲心爱的小孙子,可这一岁多孩子被她的惨状吓怕了,说啥也不敢靠近。儿媳妇抱着孩子硬往前送,那小家伙儿手抓脚刨拼着命地向后躲,嘴里像挨宰似的干嚎,儿媳妇含着眼泪硬着心肠继续向前推着孩子,就在孩子的小脸与奶奶的脸颊即将相碰时,英子却躲开了:“算了,别难为孩子啦……我这将死之人的晦气粘到孩子身上……我就是死了……也闭不上眼。”祖孙三代的哭成一片,那场面让人瞧着心都揪碎了。临咽气的那天晚上,回光返照,英子精神出奇地好。她把全家人都撵了出去,流着泪跟我唠起了陈年往事,其中就有当年为你垫农业券的事儿。
说到此处,兰姐停了下来,手掌压在茶杯上,嘴角紧绷,像是要把什么要紧的话封住似的。她含泪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我,像是不想再说下去了,似乎在等待着什么重要时刻的到来,或是静候着讲下去的指令……
“望着英子死不瞑目的样子,我宽慰她,茫茫人海咱们大家伙儿都是匆匆过客,谁帮谁,谁不帮谁,都是有定数的。人们都在凭着良心做事,只是良心的好坏程度不一样。事情一过,立马烟消云散。英子说她也想忘掉,可就是忘不掉。‘姐,你说这农业券对咱们算个啥?卖肥猪供销社给几张,交公粮时粮库给几张,生产队年终分红哪年不发点儿呀。咱不买高档的商品也用不上,说糙点儿,这东西扔到大街上都不一定有人捡。如果不是那天为他垫付出去,也许到了作废时咱也花不出去。说来也巧,这农业券平时我根本就不带,就那天临出门鬼使神差地装了几张,还就用上了。似乎冥冥之中是上帝特意地安排。就这两张不值钱的东西,害得人家楼上楼下转了好几圈,这些年他那认真、焦灼的样子总在我眼前转悠。’这是英子当时的原话,我既没添油也没加醋,原汁原味儿。她看着你拿着布卷在大厅里来回转悠,知道你一定是在找她,因为你俩没打过照面儿,你不认识她,她却认识你,却又不好意思上前搭话。英子到一楼买鞋,你俩面对面相遇了,你似乎要开口说话,不知为啥突然转身走了。”
我刚要提及那毛衣袖子,兰姐摆手没让我插话。“那天,英子鞋也没买,跟着你也骑上了自行车。你骑得飞快,像是在追赶什么人,英子一直跟到了上辇村,见你拐进小胡同才返身回了自己的大韩庄。”
兰姐的讲述终于告了一个段落。我才得以插话:“我清楚明白地记着,那农业券是裹着粉红色毛衣袖子的手臂,从我身后伸过来塞进窗口的。但到了一楼,她的袖子却是灰色的秋衣?”
兰姐用纸巾轻轻地擦着眼泪,根本不理我的“茬儿”。我等了一会,见她没有回答的意思。便慢慢地站起身来到窗前,不知从何时窗外下起了雪,雪花不大,却很密,也很急。雪花在空中飞舞着,是那么洁白、纯净。雪花落在地上积成了厚厚的银色地毯,显得更加白净了。这是去冬今春的第一场雪,它像个腿脚不便的老翁慢吞吞地向我们走来,它错过了小雪、大雪,冬至,又跳过了小寒、大寒、立春,直到今天才下。
这姗姗来迟的降雪送来满目的银装素裹,久违的清新与潮润隔着窗玻璃似乎钻进了我的肺腑,而我心里却装满了英子离世的悲凉。雪纷纷扬扬,漫无边际地飘着,舞着,在旷野里播撒着无尽的惆怅与哀愁……
我望着灰蒙蒙的天空,仿佛凉丝丝的雪花落在我发烫的脸上,一股难以名状的悲苦与无助涌进我的胸腔。“好人不长寿”的箴语,为什么总在“受苦人”身上验证呢?我幻想着银色苍穹能告诉我答案。然而,传入我耳鼓的却是兰姐的抽泣和哽咽,我找不出适当的话来安慰她。突然,一个旋风在远处升成,雪花随风旋转着,缓缓地向空中升去,旋风不停转着,雪花漂浮着,升腾着,久久不肯散去。我知道这是一种自然现象,而心里却在暗暗地为英子祷告,祈求这旋风把她带到一个阳光明媚的世界.那里鲜花遍地,没有劳累,没有哀愁,没有苦恼……
起风了,雪越下越急了,雪花也大了起来,我的思路渐渐清晰了:“阳光明媚,鲜花遍地,”这并非是英子的期待。我听老人讲过:人在咽气的瞬间,手会突然一紧,然后才慢慢地松软。那是他们感受自己坠下了万丈深渊,一息尚存的意识要抓住救命索而产生的动作。弥留之际的英子,她的救命索是什么呢?……
“肖老师让您……见笑了。”挂着泪花的兰姐与进门时判若两人了,只是还没有回答我的意思。
“不知英子从什么渠道得知您先当了厂长后又当了书记。”随着时光的渐渐推移,她的年龄在逐渐增长,想见您的欲望慢慢地淡了,甚至不再想了。谁知老天爷又开了一次“天恩”,九五年深秋的一个晚上,英子外出归来,从木林站下车已经没有去大韩庄的公交车了。要凭着她两条腿走这黑洞洞的十来里路,自幼“天不怕地不怕”的英子还是感到了心虚,权衡再三,她终于大着胆子拦了一辆红色桑塔纳,经验告诉她开好车的人可靠些。果然,一上车您倒是先拿出驾驶证给她看,说自己是鸡鸣驿村的书记叫她尽管放心,也就多加几脚油多拐几个弯儿的事儿,一定把她安全送到家门口。借着微弱的表盘灯她认出了你,看着你一脸严肃握着方向盘,专心致志地开车。她激动得心脏几乎要骤停了,她幻想着有警察来一次轻描淡写的夜查,幻想车在路上抛锚,幻想着迎面的车来一次小而又小的交通事故,以拖延自己到家的时间,如果再让自己受一点儿‘微伤’就更好了。然而,一切均未发生。英子一次次鼓足勇气要说出当年农业券的事情,可一直到村头下了车,这话也未能说出口。可怜的英子啊,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一辈子唯一的机会就这样被她白白地浪费了……”
无尽的埋怨和惋惜,使得两行晶莹的液体从兰姐的眼角再次涌出,缓缓而下。
我搜肠刮肚地翻阅着尘封的记忆,却有过几次类似的经历,但无论如何也回想不出她的模样。人世间的事情就是这样的滑稽,两人之间隔着一层薄薄的“窗户纸”,婴儿的手指就能捅破,它却能阴差阳错地永固在那里,让人总也触及不到它,任由它制造出数不胜数的离奇与迷茫。这层“窗户纸”薄得几近透明,它却能隔开阴阳两界,使两个善良的凡夫俗子永远纠结,魂牵梦绕。当年英子在大厅里如果问我一句“你撕的就是这布吗?”假如我主动问一声:“同志,刚才是您替我交的农业券吗?”我们的生活和世界可能会是另外的样子。
“你的《两张农业券》为什么不早点写呢?英子要是看到了它,她内心的苦楚兴许会少许多,也许能含笑九泉了。你为什么非要等她死了好几年才动笔?”兰姐的话音高了八度,把我从遐想中拉回现实。这兰姐真是个情绪化的女人,她含着眼泪竟能把话说得如此铿锵甘烈,硬邦邦的掷地有声。一个多小时的陈述,她把您和你无序地翻转使用了好几回。是有意为之,还是无意而为,我已无暇顾及了。对于她的“质问”,我无言以对。上篇《两张农业券》的结尾:“我期盼着,她能看到我这段文字,灯火阑珊处,她顶着满头白发拄着拐杖,颤巍巍地向身处迟暮的我走来,道一声:“我就是那个穿粉红色毛衣的人。”我的这个愿望,已经永远地无法实现了。
我终于得到了机会,再次提起那个蹊跷问题:“那天,我从二楼找到一楼,看见一个高个子姑娘在买鞋,听声音有点儿像‘她’,在目光相碰时她还向我微笑着点了一下头,我料定这就是那个替我交农业券的人。走过去刚要打招呼了,突然发现她的手是从浅灰色秋衣袖里伸出的,顿时一股绝望的冰凉从我的头顶传到了脚后跟。唯一的希望只能寄托在回家路上了。”
兰姐半张着嘴,欲言又止,露出了明显的犹豫。片刻之后,她还是开了口:“那个时代女孩子织件毛衣得耗费好几年,今年攒钱买点儿线织个袖子,明年再弄个袖子,织毛衣身子的钱一般得攒上两三年。女孩子又都好美,不等毛衣‘全身’就穿上。你们相遇是在春天,临近中午天暖了,她把两只袖子拽下来装进了挎包里,你上哪看去呀?
日子越过越好,英子身上的衣服从棉布到涤纶,到毛涤,再到羊绒,花色款式总是紧跟时尚走,一步不落。可当年英子那两只粉红的毛衣袖子,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也没能配上‘身子’。她一次次地拿出来,认真地端详,仔细地看着,抚摸着。我曾劝她扔掉或是买点毛线把‘身子’配齐。英子总像没听见似的,一声不语,默默地把它平展展地叠好,放进一个衣盒。我之所以不愿讲这些,是不想给你留下英子‘臭美’的印象。”我又一次愕然了。
临近中午了,我陪着兰姐向街上的饭店走去。雪依然在下,风依然在刮,洁白的雪在我们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吟唱。兰姐的兴致见好了,难得的雪景使她从英子早亡的悲痛中脱离了。他说进门时她的态度是故意整出来的,想刺激刺激我,瞧瞧我的反应,看看我的人品值不值得英子牵挂。
她说之所以爽快地答应留下吃饭,是为了圆英子当年的梦想。我静静地听着,走着。走着,听着。无意间我一抬头,见远处高高的大杨树上飘荡着两绺草绿色的塑料网子,那是施工队用于防尘的物件被风卷起挂上的。它像两条飘带盈漫在浅灰色天空,与皆白的雪形成了鲜明的反差。网子越发地鲜绿,雪花越发地洁白。
我停下脚步,看着,看着,眼睛渐渐地眯成了一条缝儿,两条“飘带”似乎悄悄地褪掉了緑色,变成了两条粉红色的毛衣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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