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思呈:私城记

1南门外

一座城总有东南西北四个城门,而我家所在的位置,是在南边那个城门外,所以就称“南门外”。听老一辈人说,这城里面,富商贵族多在北城区,穷人、手工业者多集中在南城区,南门外当然就更low了,这里有全城最大的垃圾场和煤场,大风吹过,半条街都笼罩黑烟和臭气。关于这个街区的形容是:地乌人粗,所出人奴。
我念的学校都在城市的北端,于是从小学开始,每天要穿过这城市的主干道。就像从低纬度到高纬度一样,空气都变得清冽。你们不要嫌我说得太夸张,不夸张一点外地人没感受啊。
我说说南门外的生活。雨季的时候,南门外的生活很受孩子们欢迎。这里因为地势低,每家每户的天井里,全积了水。小孩遇到这盛况就赶紧自制蜡纸。把整张纸放在灶头的余温中,用蜡烛在纸上磨擦滚动。蜡烛遇热熔化,化在纸上造就一张手工蜡纸。
这些蜡纸是用来折纸船的,放在积水的天井里漂,可以赛船。同样可以比赛的还有蜗牛。
吃过了龙眼和荔枝之后,会用它们的核,来做陀螺。吃过了乌榄之后,也会留着它们的核,用锤子击碎,取其中白色的榄仁吃,异香。吾乡在中国之南,我们生活的这条街,又在城市之南,我觉得家园就是在南之又南的地方。但是,我并不喜欢南方这个词,它让人觉得太湿润沉滞,难以轻身飞翔。发音也有一种妥协之感,没有北方的绝决。
如今我想尽量多地凝视来路,尽量多地了解故乡。回老家,长途车总是在下午抵达南门外,街上全是引车卖浆的人们,小贩大声地讨价还价,地面有碾烂了的菜叶,乡音盈耳,穿过这一切的我,也是一个身份模糊的人。 2、“陈厝内”十八岁离家之前,都住在古城一个叫“陈厝内”的院子里。这个院落由姓陈的几兄弟及其后代组成。有时候在外面遇到熟人,会这么问我:你是陈厝内的?是五婶的孙,还是三婶的孙?至于我的名姓,甚至我父母的名姓,在这些街坊那里,都是无义的。即使对我奶奶,对她的称呼的着重点,也是在于她所嫁的人在家族兄弟中的排序。
有必要描述一下这个院落的日常。但是,回忆是件非常靠不住的事物,同一个经历,有时它拥有波尔卡舞曲般的轻快,有时又像二泉映月一般忧伤。有时候,不知由于什么原因,我竟然能理解赫拉巴尔笔下那个废纸处理工人所看到的,能在回忆的幻象中感到希腊文化——典范和追求目标的优美。这个院落是那样严谨、精密地程现了宗族、地域和血统的典范,男人的头脑和气质,女人的生活和情状,都由一种成熟的规矩所布置。
所有的女人都是忙碌的。呆在家里的时候,我听到母亲永远在不断地打开门走出去、走进来、走出去、走进来。她脾气急,走路匆忙,门有两重,铁门和木门,所以这个动作在我记忆中具体的印象就是一串串的声响,铁门的哐当和木门的吱呀。
我并不关心她进进出出是去干些什么,也许是买菜,买回来之后发现少了酱油醋,又再返身出去,或者发现煤气罐里空了,于是出去叫人来换,或者是热水器坏了,水龙头关不紧,或者……这些全是我此时的想象。在院子里每家每户,都有一个不断地进出忙碌的女人。
有时候周末的上午你是被她们的闲谈声吵醒的。她们会交流这一场雨之后天气是变得更冷还是更热,交流今天买的这把芥蓝是买贵还是划算。有人在杀鱼,有人在剁鸡。有人在淘米,淘水声后,是盆子往墙上叩一叩的声音,这是把嵌在盆中的米屑叩下来。有人拿着梯子架在自家门外,攀到屋顶去修理那个接收电视台的天线。木梯子有点晃,他叫路过的人帮他扶一下。有人家里放着收音机,有一个是比我大几岁的堂哥,收音机里唱着“哗啦啦啦下雨了,无奈何望着天,叹叹气把头摇。”我不理解这首歌的深言大义,想必只是被淋成落汤鸡之后的随意自嘲。而另一家的收音机里放着说书,“吕布心想,董卓这也欺人太甚……” 3、星期天
现在我试图还原在陈厝内那些忙碌的女人如何度过一个星期天。
这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一个星期天的上午。初夏天气,阳光正好。这样和熙的阳光意味着应该把家里那些大件的衣物拿出来洗涮了。
于是我听到外面院子里,在井脚聚集了几个阿婶阿姆。那个时候我们已经通上水龙头,但经常还是打井水,水龙头也牵到了井边,仿佛为了聚众洗衣多个理由。我可以见到主妇们用身体抵着洗衣盆,袖子高高地挽在肘部以上,盆里的泡沫已经盖过了所有的衣物。而在偶尔露出的那一点水中,能看到水色变得污浊,令人很有成就感。洗大件被单时,她们有时会直接站到盆里去踩着。这项工作由妇女完成,但到晾挂环节,会叫男人过来帮忙。夫妻两人各拎着湿漉漉的被面的一端,朝相反的方向拧,再啪啪啪抖开。
与洗衣服相比,做煤球相对显得没那么温馨诗意,色彩上的劣势使它美感不足。这项工作并非男人的专利,我爸曾说他一个上午做四百斤的煤球,而我姑则说她可以做八百斤,具体数字我也无概念,姑且听之吧。
做煤球具体过程是,先到煤厂运来煤粉,加上溪生土(大约一百斤煤粉里掺上十斤溪生土的比例),再加上水,像和水泥一样地搅拌和匀,之后再用一种叫“七星印”的模具印制出煤球。这种煤球因为是用七星印印出来的,有七个孔,也就是传说中的蜂窝煤。
做蜂窝煤的过程,有人说最辛苦的是搅拌环节,有人说更辛苦是敲煤碴。他们在这个回忆中争论不休。搅拌的时候要动用男人,先用锄头翻几遍粗的,再用脚踩。女人当然不可能闲着,吾乡女人永远不可能闲着,帮忙端茶倒水算是轻的。
接下去印煤,是一项要看老天爷眼色的工作,当天一定要晴朗,做好的煤要晒透,但又不能在露天处过夜。如果下雨就前功尽弃。
做好的煤叠加在一起是美丽的,因其成就感和稳妥而美丽,诗人说,家里有粮,心里不慌。在当年大概还可以补充一句,家中有煤,也是不慌。墙角堆着高高的整齐的煤球的情景,用胡兰成的话说,就是现世静好。只是,作为一个脑子糊糊涂涂的宛若猪油蒙心的少年,我也只有现在写专栏,才去想象当时生活的具体细节。
他们的每一天,像西西弗斯那样,在没完没了的家务中度过。家务活,就像那一堆堆的煤粉,如那一堆堆未洗的衣服(如匪浣衣),她们,一点点把它们变成秩序。这,就是她们全部生活的缩影。
回复 01 闫红:爱到妄自菲薄,切割是唯一选择
回复 02 陈思呈:沙僧,混过机关的就是不一样
回复 03 陈思呈:一定是在恋爱中认识到无常的
回复 04 闫红:相濡以沫更需要英雄主义
回复 05 陈思呈:爱上对手的孙悟空
回复 06 凌青侠:我打了传说中的瘦脸针
回复 07 闫红:分手了,我还想和你好好的
回复 08 陈思呈:你懂我,不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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