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现场 | 阙亚萍:岁月忽已晚

阙亚萍,女,出生于20世纪70年代末,现居扬州。以散文创作为主,兼写小说与诗歌,在省级以上文学期刊发表作品多篇。“雨花写作营”学员。
??岁月忽已晚
金农:寂寥抱冬心
金农画过一幅《月华图》,小立轴,高116厘米,宽54厘米。泛黄的宣纸上,画面的上端,高悬一轮散发着七彩光芒的满月,满月的内部,以淡墨为主,浓墨为辅,简单勾勒了几笔阴影,神似广寒宫里寂寞了几千年的玉兔,桂树和嫦娥的幻象。画卷的右下方有金农自己的题跋:月华图画寄墅桐先生清赏。七十五叟金农。这幅画现在由故宫博物院馆藏。《月华图》想要传递出一种什么样的情感?是孤独么?已经七十五高龄且皈依佛门的金农,还会为孤独所困么?是人与自然的合体么?金农先生的主张是一个人获得了超然于物象之外的自由之后,重新回到现象中来。隐于自然,或高于自然,皆不符合他的哲学主张。
古老的月亮被诗人们传诵了几千年。有“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的壮美;有“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的惆怅;有“行宫见月伤心色,夜雨闻铃肠断声”的愁恨……哪一轮月亮,和金农画中的月亮一样务虚、简单、直陈?仿佛抽去所有的支撑物,只留下一个精神坐标,萦绕于心的,不仅是眼睛所见。置身于画中,犹如置身于虚幻之境,身体失重,飘向迷茫,飘向无尽,唯有在虚无中,才能感觉到生命的真实存在,以及那光影斑驳的月亮的真实存在。张庚在《国朝画征录》里评价此画:非复尘世所见,盖皆意为之。也有人评价此画毫无艺术性可言,如小孩子的涂鸦之作。瑞士画家保罗·克利有一幅《月光》,与金农的《月华图》有异曲同工之妙。蓝色的夜空,一轮澄黄满月悬挂在高处。月亮在远离人间的地方,不参与叙事,又指向无尽。比金农晚出生二百年的毕加索说:“我用了四年时间,画得像拉斐尔一样好;但用尽了一生时间,才能像孩子那样画画。”
汪曾祺似乎不太喜欢金农。他在小说《金冬心》中这样描述:陈聋子刚要走,金冬心叫住他:“不忙。先把这十张灯收到厢房里去。”陈聋子提起两张灯,金冬心又叫住他:“把这个——搬走!”他指的是堆在地下的《随园诗话》。陈聋子抱起《诗话》,走出书斋,听见冬心先生骂道:“斯文走狗!”陈聋子心想:他这是骂谁呢?
乾隆二十年(1755年),借园的主人李方膺邀请金农、袁枚、沈凤三人于借园雅集。然而,那日雷声大作,暴雨如注,友人都来不了。李方膺在惆怅的情绪里,铺纸,研墨,作了一幅《梅花长卷》,并在题记上写下这件事。
几日后,一个被洗涤得纤尘不染的清丽月夜,三人来到借园。几壶老酒,几碟小菜,几位老友,饮酒赋诗。李方膺离席,取来自己前几日等友人不遇所作的《梅花长卷》。在沾了露水与月华的石桌上徐徐展开,请友人们题诗。自己从怀中掏出一支长笛,吹起来了。月下的笛声那样柔和,空灵,娓娓动听,且余韵缭绕,透着一种尘世难得一见的高贵和孤寂。老友们听得痴了,呆了。一曲终了,才想起来要题诗。
袁子才写下:秋夜访秋士,先闻水上音。半天凉月色,一笛酒人心。三更挥手别,心与七弦期。
金农写下:人生天地乃借镜,即事抒怀本无定。李侯折柬招借园,同人俱是梅花仙。淋漓泼墨写斜横,老干新枝共几丫。
……
诗题毕,友人们共饮一壶茶。清明的月色中,摇曳的树影随风拂过石桌表面,与浸于暗影中的石桌侧面形成明暗对比,宛若澄澈水底的神秘境界。面对此情此景,他们陷入寂然。不知是谁先打破了沉默,聊起读书的话题。袁子才因为体内的酒精起作用了,他自诩为席间读书最多最深之人。这下就引起乡党金农的不痛快了。金农若有所思地端起茶盏,汲了一小口,目光一直落在杯沿上方,慢悠悠地说:“君藏书在椟,我与佛同龛。”
袁子才听了这话,气得不行。碍于朋友面子,又不得发作,简直坐立不安,脸色一会儿白,一会儿灰,胡乱找个理由退席。日后,他一旦逮着机会,就在文章中骂金农是“野狐禅”。
金农这次借机骂袁枚,是不是因为他请袁枚在金陵帮忙售卖他制作的画灯,而袁枚却以一封“奈金陵人但知食鸭脯耳,白日昭昭,尚不知画为何物,况长夜之悠悠呼……”的书信婉拒了金农,才引起金农的不满?
金农的画灯虽然在袁枚这儿碰了一鼻子灰,在另一个人那里却很畅销。这个人就是年方二十四岁的少年才子罗聘。
一连几日,金农和哑妾在街市上卖灯,快收摊时,总有一个温文尔雅的年轻人从北边走来,把他的画灯全部买下,有多少买多少。年轻人一走,哑妾就对金农比划,觉得这里面有蹊跷。金农想想也对,把灯摊交给哑妾照看,自己一路尾随着那个年轻人,行至弥陀巷,年轻人进了门。金农先生站在窗口看了一会儿。一个娉娉婷婷的年轻女子,提来一盏蜡烛,两人在烛光下把画灯逐个小心翼翼地拆开,烛火摇曳的阴影在这对佳人年轻光洁的额头上如水波一样轻轻荡漾开,他们把有皱褶的画纸用手掌轻轻压平,然后,对着画纸上的画开始虔诚临摹。
金农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这里是罗聘和方婉仪的家。罗聘与方婉仪都是年少成名,一个擅画梅竹,一个擅画花鸟,在扬州城里小有名气。罗聘一直想拜金农先生为师,他对金农先生的才学简直是顶礼膜拜。奈何托人带了几次信都石沉大海。此番,金农先生为贴补家用而卖灯,方婉仪就让罗聘去买灯,借机接触金农先生。
金农从弥陀巷回到灯摊前,集市散了。灯火熄灭,哑妾收拾妥当,俩人把东西装上车。金农在前面拉,哑妾在后面推。树影婆娑的静夜,车轮驶过,在湿漉漉的街上发出咯吱咯吱声,拋下两条闪着寂寞微光的辙痕。飕飕的凉意钻进金农的长袍里,他躬肩缩背,拉着车,走进黑夜更深处。
近日登门催债的人渐多,字画在扬州巿场也渐渐滞销了。一筹莫展之时,冬心先生灵光一闪,扬州人爱玩灯,干脆卖画灯吧,他负责画,另雇一人扎,以此来填补亏空。
袁枚这样描述金农的日常生活:“忽供鸡谈,忽歌狗曲。或养灵鬼,或笼蟋蟀。挥甘始之金,餐李预之玉,识齐恒公之尊,蓄童汪锜之仆。”《小仓山房诗集》和《墨林今话》中也写道:“蓄一洋狗名阿鹊,每食必投肉寮食之”;“卖文所得,岁记千金,随手散去”;“饥来得钱亦复卖,饱则千金不肯贾”……
让罗聘顶礼膜拜的金农,金冬心先生,被誉为“扬州八怪”之首。康熙二十六年(1687年)出生于浙江杭州,家境优渥。早早就以诗文成名。有一次,金农的父亲带金农到杭州的长明寺游玩,见识了寺中珍藏的画僧贯休所作的十六轴菩萨图像。菩萨的低眉敛目,向内凝聚的力量,以及周身散发出的神性之美,深深打动了金农。这种宿命般的邂逅点亮了少年心中的灯塔,仿佛混沌的世界对他开启了一扇隐秘之门。
少年金农拜大学者何焯为师,何焯也是皇八子胤禩之师。作为康熙时代文坛的领袖人物,何焯不仅拥有一流的才学,还积攒了丰富的人脉和政治资源。自视甚高的金农也唯何焯马首是瞻。金农对金石碑版、绘画的爱好,正是在何焯门下学习时养成的。
金农在何府学习不到两年,家中传来父亲去世的消息,他必须回家奔丧,学业暂时中断。父亲去世后,家境日益萧条。也正是这个时候,老师何焯因政治斗争失败而获罪,下狱,险些丧命。后来虽然获释,但被革去了一切官衔,没多久就郁郁寡欢而逝。这对金农的打击极大。他似乎看不见希望了。祸不单行,金农自己又生了一场病,没有收入,连饭都没得吃了,哪里有钱治病。病床上的金农想起自己英才早发,如今却一事无成,落差悬殊,心生悲凉。感觉自己真的坠入了人生的凛冬。他想起崔国辅的“寂寞抱冬心”之语,便为自己取名号为“冬心先生”。
病愈后的金农暂时收敛了读书走仕途之志向,开始了一边卖书法篆刻作品,一边游山玩水的生活。金农三十四岁时出游扬州,那时候的扬州文坛是一个活跃的买卖市场,只有靠卓越的作品去赢得人气,才能在扬州文坛存活。金农初到扬州遇冷,作品无人问津。他在杭州时,与丁敬、吴西林并称“浙西三高士”,但扬州这个竞技场不好混,全国各地的文人雅士都荟聚于此等待买家。
扬州浓郁的文化与宗教氛围,以及一帮志同道合的朋友们,还是吸引了金农,他决定在扬州终老。
金农在扬州卖了一段时间作品,手中有了些钱财,又计划云游四海了。友人汪士慎、马曰璐、厉鹗等人为他送行。汪士慎写送别诗一首,名叫“送金寿门”,写道:“诗人性情惯离家,小别衡门落照斜,明日马蹄踏芳草,梨花风雨又天涯。”在雨打梨花落满地时,金农北上进京了。
金农进京,名为游览山川,实为参与时政,实现自己的人生目标:建功立业,重建金氏一门。然而,他在京城待了有大半年,也见了不少达官显贵,但没人愿意为他牵线搭桥。虽然口袋里钱财已快见底了,他还是不急着返回,执着地穿梭于京城的各个府邸之间,送人字画、砚台、金石,可惜均无回音。金农在悲愤之中写下“怀抱名刺,字迹漫灭”。理想再一次泯灭,金农身无分文了,怎么回家都是个难题。最后,思来想去,他卖掉了随身携带的好友高翔用隶书书写、汪士慎镌刻的写经砚,才换得返程的路费……
金农中年时游历全国达十五年之久。他不断地从周遭的新事物中汲取营养,内化为诗歌、书法之灵感。他虽然没有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却在行万里路中摸索出一条属于自己的创作路径。他的诗与书法在这一时期呈创作井喷之状,题材新颖,手法创新,所见所思,化为创作灵感汩汩而出。
金农再回到扬州时,成为扬州文坛的领军人物。有一年暮春,一位大盐商在平山堂设宴赏花,金农为座上宾。扬州盐商财力雄厚,又重文化,爱结交文人雅士。席间,主人以“飞红”为行酒令,要求众宾客所吟的诗作中,必须有“飞”和“红”二字。一轮下来,众宾客也都答上来了。临了,轮到主人了,主人思考了半天,急得额头沁出汗珠子来,慌了,好对子全给前面的人说了。“柳絮飞来片片红。”主人好不容易挤出一句。
众宾客愕然,柳絮不是白色的吗?怎么就变成“片片红”了?“答得不对,不通,自罚三杯!”
主人那个尴尬啊,抓耳挠腮,羞赧不已,正不知如何应对。
关于这段公案,汪曾祺在小说《金冬心》中有精彩的描述:
“诸位莫吵,此诗自有出处,是元人咏平山堂的诗句。冬心先生站起来,朗诵全诗,‘廿四桥边廿四风,凭栏犹忆旧江东。夕阳返照桃花渡,柳絮飞来片片红。’大家一听,全都击掌,好诗!如此尖新,却又合情合理,定是元人之作,而非唐非宋,到底是冬心先生,元人的诗我们知道得太少了,惭愧惭愧!”
乾隆元年(1736年),四十九岁的金农赴京城参加“博学鸿词”科应试。说实话,他的心里很虚,上一次赴京遭遇的打击还没有消弥。他怕万一名落孙山,丢了面子。就在这样的心态下,他去考试了。他不是一个人去的,他的手中牵了一只洋种小狗,在一众正襟危坐的应试者中间,格外醒目与反叛。监考官都不知道怎么处理,因为——根本没遇到过先例。小狗汪汪叫,金农捏紧绳索,表情悠然自在,仿佛只是参加一场郊游活动。至于他是不是以此举来掩饰内心的慌乱与不自信,就不得而知了。
考试结果出来了,金农名落孙山。
在知天命的年纪经历落榜,金农的人生发生了转变,彻底断了仕途之念。以诗文书法闻名于天下,他打算以后卖画谋生了,毕竟,卖画收入更多些。他虽然没有系统学习过绘画,但天赋异禀,或者说,艺术是相通的,一出手就是大师水准。
金农六十四岁时在《画竹题记》上,题了一段话:“予今年学画竹,竹之品与松同,总要在象外体物之初耳。”这与庄子的超现实主义有很大的区别。庄子在《宋元君将画图》里描述一位画师:“解衣盘礴,裸袖握管,君曰:可矣,是真画者也。”庄子追求的是“无为”,是抛下一切的纯精神性的自由,是“解衣盘礴,裸袖握管”之后,什么都不画。而金农却是在获得超然于物象之外的精神自由之后,仍旧回到现象中来,回到物之初,画竹,比较竹与松的品格。是一个从物出发,到精神,再到物的过程。这样,也就能理解为何金农在皈依佛门多年之后,仍以七十六岁的高龄,向南巡扬州的乾隆皇帝呈进诗表。
乾隆二十一年(1756年),金农七十一岁,收罗聘为徒。老妻去世后,他亦遣散了哑妾家仆,一个人栖身于扬州西方寺的两间破败的偏室里,试图在佛教中寻求性灵的自由。少年时随父亲在杭州长明寺邂逅的菩萨画卷,与他内心的情感形成了某种照应,一条向佛之路,在他的心里业已缓缓开启。
西方寺始建于唐代永贞年间,位于扬州驼岭巷西侧。初建时敷描的丹青色,以及庙宇内部艳丽的浓彩淡绘,都已经褪色,剥落,化为齑粉。满眼望去,破窗烂墙,蛛网绵密。金农在墙壁上题写:“无佛又无僧,空堂一盏灯。”
清凉的月光下,西方寺的正殿前,金农与罗聘师徒二人无言地站在寺檐下的暗影里,门洞处的光落在彩绘剥落的佛像上,有一种沉稳细微的光华,而明与暗的对比,使得佛陀的五官更立体,流动的衣褶里,似乎透着些微的呼吸。他们不约而同跪下来,双手伸直拱合,俯头到手,从身体到灵魂,无比虔诚、无比投入地叩拜起这个博大的同行者、引路者。
金农称自己是“如来最小弟子”。而弟子罗聘亦步亦趋,称自己是“今世画人前世僧”。师徒经常沏一壶清茶,对坐于西方寺庭院里的石凳上,探讨佛法与艺术。
金农晚年的创作以画佛写经为主,《无量寿佛》是其中一幅,画面上,一个身穿红色袈裟的和尚双腿盘坐在石阶上。和尚左手握着拂尘,右手食指微微抬起。八字眉下,眼睛半睁半闭。和尚安静地端坐着,宽大的袖笼在风中飘荡,有一种精神性的深邃、平和与强韧,无言地教诲着芸芸众生。
还有一幅叫《色设佛相图》的伟大作品,画中,佛陀闭合着娴静的双眼,袈裟皱褶所用的线条是金石味的书法用笔,如刀刻一般的力度,有一种压倒性的魅力。如果有一个人背负沉重的苦难而来,在与这幅佛像邂逅之后,一定能获得心灵的慰藉与宁静。佛陀的袈裟随着双手合掌的动作而微微掀起,面部表情平和、朴素。高挺的鼻梁下面,被胡须包裹着的柔和的嘴角微微上扬,仿佛在为我、为众生而祈愿。围绕在佛陀四周的,是金农写下的二十多行、七百余字的创作背景。
乾隆二十七年(1762年)六月二十四日,是弟子罗聘的夫人方婉仪(白莲)女史的生辰。金农七十六岁了,身体状况也很差。但是,他还是去弥陀巷的“朱草诗林”参加了这次雅集。
那一晚的雅集设在“朱草诗林”的回廊。凉风习习,月色清朗。金农坐主宾席,老友郑板桥坐在他旁边,然后依次是蒋士铨、吴敬梓、罗聘等。此时,老朋友汪士慎和马曰琯马曰璐都已作古了,袁枚远在金陵。朋友们见一面少一面了。他们都老了。就连写下“杭州只有金农好”的老朋友郑板桥,看上去也有些力不从心了。他与板桥先生“杯酒言欢,永朝永夕”的场景,仿佛就在昨天。而岁月的流逝如此之快、之急,怎能不令人伤感?夜色里,挂在回廊柱子上的一个个椭圆形纸灯,一直连向无尽,仿佛要把金农的目光引向无限深邃和无边无际的远方。
酒过喉咙,年迈的金农体内有了灼人的热量。他于醉眼蒙眬中看见弟子罗聘和他的爱妻年轻明亮的脸。想起了佛家“此死彼生,流转不息”的教诲。金农释然了。他眯起眼睛,在微光中看见了一片幻影,他无声地穿过幻影,步履轻盈、矫健,仿佛重回年轻时光。他走进一座空无一人的佛堂,殿里稀稀落落挂着几条经幡,里侧有三个门洞,每一个门洞里都有一尊罗汉,每一尊罗汉都慈悲地凝望着他的灵魂。忽然,供案上的烛芯里爆出一朵朵细碎的火花,拼凑出一座七彩莲花宝座,将佛堂映得绚丽多姿。在一片神圣静默的金光里,一位脸上漾着平和微笑的佛陀从金农面前经过,流动的袈裟里,留下丝丝缕香息。金农在这似梦非梦里感受到了自性的通透,不禁老泪纵横,世间种种妄念俱灭。
那佛陀双手合十,盘腿,从高处缓缓降临于莲花宝座。
方婉仪:我与荷花同日生
清晨的薄光下,方婉仪坐在庭院里陷入沉思,几朵粉色的牵牛花儿散落在池塘的水面上,花瓣上有些晶莹的水珠,滚来滚去,盈而不落。婉仪对着花瓣轻轻呵一口气,水珠沿着锯齿形的花边流动,从最细微处沁入花瓣的肌理,洇溢出淡淡的烟霞,染晕了水面。婉仪凝视这一幕,目光随着流动的烟霞,慢慢沉潜于水底,静水深流,花朵映于水镜中,忽明忽暗,忽深忽浅。
这夏日晨曦的图景让她失魂落魄。她想喊出来,想与人分享,想吟诗,想流泪,想歌唱,想跳舞,又觉得最好还是自己珍藏吧。困扰她一夜的问题终于找到答案了。一阵清风吹过,抖动的枝杈在空气中发出细碎的回响。
她把牵牛花从水里打捞出来,放入小木桶,进屋。
这是一个三厢房,中间是堂屋,左侧房间里有一张梳妆台,四张太师椅,一张大木床,右侧的房间里放着一张书桌,上面有笔墨纸砚,夫君罗聘刚完成的《梅花图卷》也摊在书桌上。堂屋后面,还有三小间。
昨夜,罗聘画完《梅花图卷》的最后一笔,没有兴奋之情,他一言不发,坐在窗前陷入沉思,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纤瘦、寂寥。婉仪提着衣裙轻轻走过,她看着书桌上的画卷有半个时辰之久,揣摩,思量,总觉得有一点缺憾,花瓣与枝叶之间的过渡,少一点细节。丈夫罗聘已经名满天下,登门买画的人络绎不绝。她把困惑放心底,这一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婉仪把粉色牵牛花花瓣摘下,用小木棒轻轻捣碎,将溢出的细细的汁液,蘸在笔尖,对着画卷上的梅花逐个细致点染。晕染了花汁的梅花图,花朵与枝叶间有了层次感,多了一点点颜色,整个画面都鲜活了起来。罗聘醒来,看到以花汁洇染而增色的画卷,心中大悦,对夫人很是钦佩。他在画卷上题写:“予画此卷三日始成,内子白莲展观再四,嫌其不甚分明。晨起,乃摘牵牛花,浸汁,渍其花槲。令观者一目瞭然……”
方婉仪生于1732年6月24日,这一天按民间的说法是荷花娘娘的生日。婉仪有“淤泥不染青青水,我与荷花同日生”之诗句,她为自己取别号为“白莲居士”“白莲”。婉仪自幼虽然家境贫寒,但仍习诗书画,祖父,父亲都是读书人。她的诗与画名满扬州,曾经有个大盐商想以二十两银子的价钱买下婉仪的一幅闺中之画,被拒。她还著有《学陆集》《白莲半格诗》。当她嫁给少年才子罗聘后,因为夫君的别号为“两峰居士”,她就为自己取名号“两峰之妻”,隐身于夫君背后。
生在闺阁之中的方婉仪是传统的女性,自幼所受的教育就是崇尚女子的贤德。罗聘出售的画作,有许多为夫妻合作,或婉仪代作。婉仪的画,更注重局部的细节,从微小的细节里提取一条鲜活的生命脉络。从她临摹的一幅题为“张忆娘簪花图”就可见:画卷上,天色将晚,前有层峦叠翠,后有大河潺潺,挥舞的墨点仿佛两三只振翅欲飞的寒鸦。茅屋里,隔窗眺望的张忆娘,罗纱裙间的皱褶,眉目之间的幽寂,左手簪花一笑时眼底的哀怨,这些微小的细节,都被方婉仪捕捉到了,落在纸上,构成了这幅画卷的灵魂。
1762年的6月24日,是方婉仪的三十岁生辰。金农与郑板桥几乎是一前一后走进了罗聘与方婉仪位于弥陀巷的家中。此时的金农已经风烛残年,罗聘搀扶着老师金农,“咚,咚,咚”的点地而行的声音从弥陀巷由远及近地传来;在扬州卖字画的板桥先生也摇着纸扇子走过来了,他也叩响了“朱草诗林”的柴门。扬州城里数得上名号的书画家、诗人几乎都来罗家了。郑板桥送了一轴石壁丛兰图,并题写了四句话:“板桥道人没分晓,满幅画兰画不了。兰子兰孙百辈多,累尔夫妇直到老。”金农先生留下的贺诗是:“谢家才女夸门第,嫁得王郎女夫婿,不但能诗咏絮工,能画能书妍且丽。”
那一晚的“朱草诗林”星光灿烂。诗人们饮酒作诗,画家们对月泼墨。庭院里,婉仪站在流水潺潺的荷花池边,池内淡粉色的荷花与她穿着的水粉色绫罗长裙相得益彰。她抬头,向悬挂在青藤树枝头的月亮望去,稀薄的光影如细雨般被风儿从高处盈盈吹落,落在她的发梢上、裙裾里。回廊里,她的丈夫罗聘与老师金农先生、郑板桥、吴敬梓、蒋士铨同坐一桌,酒性正酣,谈性正浓。孩子们在嬉戏玩耍。多么美好的一幅岁月图景,她希望时间能定格,希望能把这一刻紧紧抓牢。然而,借着微濛的月光,她轻吟出的却是苏轼的:“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一阵凉意穿过她的身体。月亮从枝头隐去,薄雾笼罩夜空。
时间到了1778年的除夕之夜,明亮的烛火下,罗聘、方婉仪带着三个孩子齐上阵,绘制一幅画作。六尺的花绫幛额平整摊开,罗聘画梅,婉仪画牡丹,女儿画菊花,两个儿子画幽兰。纸上,墨汁渐渐洇开,花朵渐次绽放。他们笔下的梅花、牡丹、菊花、幽兰,虽神韵不一,却气质相近。一家人用丹青妙笔泼出一个花团锦簇的春天。
画毕,一家人围着桌子吃团圆饭,桌上摆着美酒佳肴。婉仪端起酒杯,赠夫君一首诗:“推敲解仆吟除夜,渲染儿工画岁朝。乐事人间如此少,劝君满饮酒千瓢。”罗聘看着面色憔悴、咳嗽不止的妻子,想起她初嫁的欢颜,他曾为那段甜蜜时光留下一首《自度曲》,诗中写道:“采菱港口少风波,两头纤纤同唱歌。吴娘初嫁,新妇双娥。斜阳未落,忽飞晚雨;归也迟迟,悄无人影;想瓜皮小艇,去不多时。”念往昔,往昔已灰飞烟灭。他忽然感到了一阵心疼。这些年,他经常出远门卖画,结交达官显贵,游山玩水,到处逢场作戏,留她一人枯守青灯。他眼眶红了,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窗外,大雪纷飞。
夜深了,孩子们早已入睡,夫君又未归。这些日子他几乎都在小玲珑馆。家中的生活越来越艰难了,夫君的字画卖出的银两,大部分被他拿去买金石古董了,只有很少的一部分拿回来贴补家用。方婉仪不得不每天算计着过日子,琢磨着怎样才能用最少的钱,让全家过得体面些。她从早到晚像陀螺一样转动不停,也像陀螺一样,沉默隐忍。她收敛起自己的七彩光芒,换上粗衣布衫,用曾经握画笔写诗的纤纤素手打扫屋子,操持三餐。作为一个主妇,她只能先关心生活的本质:食物与衣服。
窗外起风了,方婉仪坐在梳妆台前缝制衣裳,窗户噼噼啪啪,她停下手中的活,望着这间空荡荡的屋子,烛火摇晃,将她的身体、梳妆台、床椅、书桌,一起投射于斑驳的墙壁上,从镜子里望去,床椅的阴影矗立在窗户上方,宛如一座空城。
婉仪轻叹一声,走到书桌前,打开抽屉,把夫君刚完成的《鬼趣图》轻轻展开。每看一次,她都激动得无以言表。这些年,折磨了他很久的素材,他终于画出了,这是前无古人的创举。她相信,哪怕就凭这一幅《鬼趣图》,罗聘的名字也将载入史册。
八帧小图,每一帧都有“别趣”。婉仪看着第三帧。画面的远景是一个穿橙色上衣、烟灰色长裙的女子依偎在一个穿灰色长袍、手执兰花草的男子怀中,俩人在耳语。周围冷雾缭绕,隐隐约约可见山峦叠嶂的倒影。一个白无常身着白袍,头戴黑白相间的高帽,手握着白纸扇,掩面窃笑,在前方,侧身偷听他们的谈话。他笑他们太痴狂,都死到临头了,还你侬我侬。甜蜜相拥的恋人,脸上没有慌乱之色,他们的眼里就只有彼此,根本无视白无常的存在。即将共赴黄泉或十里相送的恋人,再一次握紧彼此的手。
婉仪坐在黑暗里,感觉一切都像潮水一样,正以缓慢的、难以察觉的速度离她而去。风,越刮越大。
她的咳嗽更严重了,她用手帕紧紧捂着嘴巴,怕吵醒在对面厢房里熟睡的孩子们。大风扑咚扑咚地敲打门扉,丈夫回来了吗?她打开门,一阵凉风灌了进来,烛火扑哧扑哧摇晃几下,终于熄灭了。又一阵猛烈的咳嗽和钻心的凉意占领了她的身体,手帕上的鲜血被黑夜染成深紫色。她却突然感到了平静,仿佛旅程快要走向终点。曾经悬着的一切都已尘埃落定,都在她的心里找到各自的归宿。黑暗中,她对万物投以长长的一瞥。
当方婉仪的生命之花被束缚于封建礼教而快要枯萎时,与她同时代的一位名叫勒布伦夫人的法国宫廷女画家,在欧洲的上流社会正声名鹊起。同样是极具才华的女画家,方婉仪只能囿于传统,以夫为天,家庭为重,隐身于弥陀巷。哪怕只留下了极少数的几部作品,也被袁枚写进了《随园诗话》:“闺中也树千秋业,未许山人独擅明”。而勒布伦却夫人被邀请至凡尔赛宫为玛丽王后画肖像,成为宫廷御用画师,并先后去往了意大利、奥地利、普鲁士、俄国、英国、瑞典,以画女人的肖像为主,为她们定格了易逝青春的姿影。勒布伦夫人的肖像画细腻,对于情绪的描摹非常准确。在洛可可风格统治的时代,留下众多新古典主义杰作。
乾隆四十四年(1779年)五月,罗聘又要赴京城。病榻上的婉仪挣扎着起床,为丈夫收拾行囊。单衣几件,长袍几件,帽子几顶,布鞋几双,早就备下了。一针一线都是出自婉仪之手,丝丝缕缕的针脚间,倾注了她无尽的牵挂与爱恋。婉仪四十八岁了,她很纤弱,又很坚强。彼此明白,此次的告别,将是最后的告别。
为何要走?为何不留?
婉仪知道,罗聘此次赴京,是为了“两淮盐引案”。罗聘上一次在京城时,因老师金农生前挚友钱载介绍,与人称“相国”的东阁大学士英廉攀上了些交情。这次他就是受大盐商江春之托,去英廉的府邸当说客,争取让“两淮盐引案”尽早结案,让盐商们重新参与市场买卖。
罗聘临走前,婉仪从枕头下取出一页诗稿交给他,这是她写的告别诗:“病得清凉减四肢,膏肓终恐误秦衣。自知死亦人间事,多是秋风摇落时。握手哪堪此离别,雨昏轻浪挂帆迟。病中不用君相忆,夜夜孤灯枕烛倚。”诗稿上有大朵大朵的泪渍洇开的痕迹。罗骋的心被揉碎了。这个被疾病耗得气若游丝的女人啊,她曾经像扬州城里荷花池的荷花一样鲜嫩、蓬勃、高洁。她的诗、书、画,均不在他之下,为数不多的作品一直受人追捧。当年,她拒绝了无数达官显贵,下嫁于家境贫寒的他。婚后,又为了成全他,她心甘情愿将自己从诗书画的理想国中抽身,投身于柴米油盐的生活现场。而他却不能送她最后一程。他在心底一声长叹:婉仪,我负了你!他握着妻子温热的手,泪眼相望,无语凝噎。他亦以诗回赠:“出门落泪岂无情,君病空床我远征。默默两心谁会得,明知见面是他生。”婉仪轻轻扭过头,闭上了眼睛,不再看他。“走吧,走吧,来生再见!”她的心里默念。继而,涌起了一种无可所失者才有的力量,这力量充盈了她的全身。她想起多年前为姑母写的诗,如今看来,也是献给自己的挽歌啊!生命的图景一样地荒凉,区别只在于细枝末节处吧。“景掩衡门剥啄稀,空斋卧病思依依。看成荣罗今何在,味尽酸咸昨已非。终古双帆无息影,到头一梦有深机。青山不解悲霜簪,人自营营鸟自飞。”
罗聘离家的第十三日,农历五月十九日,方婉仪终于走到生命的尽头。那一夜,庭院荷花池内的荷花尽数凋零。花瓣像雨点一样,随着流水散去。仿佛在为她而哀悼,为这一位曾经写下“淤泥不染青青水,我与荷花同日生”的荷花女王而哭泣。
病榻上的婉仪已陷入了昏迷。她的身体变得如纸片一样轻薄,从床上升起,穿过一团团黑雾,轻轻坠落于一片黑暗丛林。地上落满枯枝败叶,还有很多低矮的枝桠半掩埋在潮湿的土壤里。她一只手持着丈夫画的梅花卷,另一只手提着衣裙缓慢前行,她的绣花鞋湿了,每走一步都传来一阵咔嚓咔嚓的声响。
丛林深处有一座小木屋,正在黑夜里闪着微光。鸟儿在深夜寂静的丛林里翔舞。她更加小心翼翼地踩下每一步,她在野花和枝叶间穿行,露珠儿落在她的头发上、衣裙上,她全身湿漉漉的,她也不觉得凉。掉落的藤蔓绊住了她的脚,她动不了。她挣扎,跺脚,轻轻一跃,她发现自己居然飞了起来。她在低空飞翔,素色的衣裙里灌满了凉风,经过哗哗作响的垂杨柳,她泥泞的双脚轻轻落地,站在了小木屋前。
木门虚掩,她蹲下,用裙摆擦去绣花鞋上的泥土,然后,轻轻推门而入。她日夜思念的那个人,她魂牵梦绕的那个人,从床上一跃而起,他的脸被微光点亮,身体其余的部分仍然沉浸在黑暗里。他怔怔地望着她。而她,也不能更进一步了,只能倚在门框上望着他。他们没能如《鬼趣图》上那样紧紧相拥。从门框到床边,是他们无法逾越的障碍,是一个亘古的惩罚,是生与死的距离。他们体内仿佛都吸入了太多悲伤,彼此相对无言。她一抬头,看见了白无常正站在窗外等她。她幽幽叹一口气,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我,滇南去矣!”飘然而逝,只留下一缕淡淡的荷香。他在黑暗中挥舞着双手,徒劳地想要留住她。
罗聘:倦鸟归巢
奈保尔在小说《米格尔大街》里描绘了一个叫沃滋沃斯的乞丐诗人,向一个小孩子兜售自己的诗作,他问小孩子,你喜欢自己的妈妈吗?小孩子说,她不打我的时候,喜欢。他从后裤兜里掏出印有铅字的纸片对那孩子说,这上面是一首描写母亲的最伟大的诗,我打算贱卖给你,只要四分钱。奈保尔知不知道两百年前的中国,有一个落魄的文人,名叫罗聘,曾干过和沃滋沃斯一样的事。
那是1779年8月,罗聘在京城。这是他第二次来京城。罗聘寄身于蛛网绵密的庙宇之中。这一天,庙里来了一个扬州人,他告诉罗聘,他的妻子方婉仪已于农历五月十九日去世了。他想起五月在济南途中做的那个梦:婉仪手持梅花卷,对他说,我,滇南去也。罗聘恍然大悟,那是婉仪托梦于他了。他的胸口涌上一阵剧痛。霎时,他感到天旋地转,床、窗框、书桌、人,笔墨纸砚,都纷纷错位了,仿佛置身于另一个维度里。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他在婉仪病入膏肓时离家,没尽到为人夫的责任,心里又羞又愧。
他要回扬州,现在就走。
趁着她坟前的泥土还潮湿着,趁着墓碑旁的荒草还未丛生,趁着她的魂魄还未离散,他要在她的坟前长跪不起,向她忏悔,哭她这一生的委屈与付出,为了操持一个贫穷的家,耗尽才华,耗尽血泪。然而,怎么回去呢?此时的他,正处于囊中羞涩的状态,上一幅字画卖的银两才被他花得精光,下一幅还没有卖出去。从京城到扬州,两千多里的路程,先走陆路,后走水路,路上就要两个月的时间,路费从哪里来?
罗聘在寺庙里思来想去,决定去找他的好朋友、内阁大学士翁方纲。到了翁方纲家中,罗聘将妻子怎么去世,怎么托梦于他,以及他在什么情况下离开妻子,全部告诉翁方纲。听得翁方纲热泪盈眶。然而,他没有拿出银两给罗聘作路费。是罗聘没有明说?还是翁方纲装糊涂?或者,翁方纲也跟罗聘一样囊中羞涩?秀才人情纸半张,翁方纲走到书桌前,思索了一会儿,提笔,为方婉仪写了首挽诗,写得情真意切:“万卷梅花,一卷白莲,其画也禅,其诗也仙;吾文冰雪兮,与此石俱传……”罗聘看到挽诗,仿佛在猝不及防的状态下被击中了一般,痴傻了,失语了,心魂被抽走了。隔了很久,才痛哭起来。翁方纲也和好朋友一起哭。
夜深了,电闪雷鸣,风雨交加。罗聘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脑中不断浮现妻子幽怨憔悴的脸。一会儿责怪他,一会儿原谅他。他感觉自己被置于了烈火之上。闪电接踵而来,猝然的光丝在黑暗中编织一张亮闪闪的网,劈头盖脸朝他撒来,他跌跌爬爬地离开床榻。仿佛灵光一现般,他想,既然自己的画暂时卖不出去,是不是可以把妻子的诗手抄一份,拿出去碰碰运气?兴许,有人会同情他们夫妻情深,施舍点银两。唉,想他罗聘在扬州书画界,随着郑板桥、黄慎的去世,“扬州八怪”就剩下他一人了。虽然受“两淮盐引案”的影响,扬州经济遭遇重创,但求他画作的还是大有人在。而在京城,却落得个要乞讨路费的境遇。
感慨归感慨,他还是看到了希望,豁出去了,为了婉仪,做什么都值得。他颤颤巍巍地点燃一根蜡烛,上半身从黑暗中浮出。他提着蜡烛来到书桌边,研墨,铺纸,用娟秀小楷记录下方婉仪的诗作。好不容易捱到天亮,罗聘来到一位曾经跟他买过画的权贵家附近,左徘徊,右思量,虽然在寺庙里已经下定决心,但真正实施起来,还是不容易。他既拉不下文人的脸皮,又苦于口袋空空,理智与情感不停交锋,一会儿理智胜出,一会儿情感胜出,两者几乎打了平手。他几百次要叩响人家大门,又几百次收回手。眼看就晌午了,人家的锅灶已升起袅袅炊烟。不能再拖了,罗聘想。他拍拍长袍上的灰尘,轻轻叩响门环,感觉心脏就要蹦跶出来了。
他被拒绝了。主人说,我不买诗,就关上了门。
罗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街上的,仿佛一个空心人。卖糖葫芦的,卖豆腐脑的,卖古玩字画的,表演杂耍的,叫唤声在京城的街头此起彼伏。他有一种错觉,仿佛走在扬州天宁寺附近,一直向前走,就能走到弥陀巷的家中,婉仪做好了午饭,等他回家。八月澄澈的光,落在他的长袍上,他感到了无尽的深寒,丝丝缕缕渗入他的毛孔,他的骨血,他的心。
回到寺庙中,罗聘展开自己的《鬼趣图》,这是一幅以湿纸画法创作的画。画面冷峻飘渺,阴森写意。八帧小画,每一帧画上的小鬼看上去都是极度荒诞,怪异,拿腔拿调,却又无魂无神。浓墨淡彩间,紧凑又疏离,极具张力。每一帧画都似乎有所指,又似乎都无所指。荒,慌,惶。罗聘看着《鬼趣图》,心头涌上了深深的无力感。他想控诉,想呐喊,想咆哮。他一拳头打在寺庙的破墙上,血,渗了出来。他仰头长啸一声。世态炎凉,他想起好友蒋士铨之语:“人生都作图画看。”人与鬼,哪个有情,哪个无义?
罗聘枯坐着,墙角传来老鼠的啃噬声,屋梁时不时发出木头开裂的声音,灰尘在光线里簌簌落下。他又想起婉仪,想起她三十岁生辰时的光彩动人;也想起他离家时,夫妻以诗赠别的凄惨场景。罗聘如鲠在喉。长歌当哭,他铺纸,研墨,把人生之无奈、之悲愤,全部倾注于笔端,在纸上写下:乍欣良朋至,旋使我心悲。道我室中人,永与君别离。因思出门日,迟迟复迟迟。执手话床笫,泣涕交相垂。枕畔见墨痕,集句成别诗。达生寓诗意,死以秋为期……婉仪,既然我无法回到你的身边,无法用衣袖擦亮你的墓碑,就让我以这首诗哭你、送你吧!二十七年的恩爱夫妻就此别过,婉仪,你在世的孤独那么深,那么重,都是我的错。等我!终有一天我会躺在你的身边,日日夜夜陪你……
罗聘于1779年冬天回到扬州。此时,“两淮盐引案”的余波已渐渐平息,备受重创的扬州经济重新焕发生机。扬州画坛恢复了往日的繁华。罗聘的声望达到巅峰,成为扬州画坛第一人,“扬州八怪”的总结性人物。罗聘受老师金农的影响,晚年也不画鬼,改画佛。集罗聘一生艺术之精华的《鬼趣图》早已名扬天下了。先后得到沈大成、袁枚、纪昀、蒋士铨、翁方纲、张问陶等一百多位学者的题跋。唯独他自己,在《鬼趣图》上未题一字,未发一声。
袁枚一个人就题了三首诗。其中一首写道:“我纂鬼怪书,号称《子不语》。见君画鬼图,方知鬼如许。得此趣者谁,其惟吾与汝。”因为《鬼趣图》,以及曾经与金农交好的旧交,罗聘被袁枚引为知己。罗聘写过一封《乞米帖》给袁枚。说,家中无米了,赶快送米来,只要米,不要钱,送米是雪中送炭,送钱是鄙夷贫贱。袁枚赶紧派人去送米油给罗聘。罗聘开心地在纸上写道:“炊烟看乍起,高情独感君。”罗聘来到袁枚的随园,打算给袁枚画一幅画像,袁枚的家人坐在一旁观看,这个说胡须长些,那个说眉眼再开阔些。罗聘不语,画完就走,饭也不吃了。袁枚的家人看过画像后大失所望,觉得罗聘徒有其名,根本不像嘛。袁枚知道,家人追求的是形似,而罗骋追求的是神似。画像初看是不太像,但是越看越像。袁枚说:“世上有两个我,一个是家人眼中的我,一个是两峰眼中的我。”
在画鬼之前,罗聘画梅、画兰、画竹,画鬼之后,画佛。他画什么都能画出千种风流,画出与别人不一样的风姿。画梅,繁处纵横交错,简时疏影横斜,蕴含蓬勃的生命力。画鬼,打破规制,使不登大雅之堂的鬼,第一次呈现于世。罗聘追求神似,追求写意,在荒诞中隐含某种残酷、离散之美,使得这荒诞更加离群索居。维也纳的分离派大师席勒在笔墨的表现力上与罗聘有些类似。画佛,罗聘深得金农笔墨与思想之精髓。罗聘笔下的佛相,袈裟上的皱褶,长长的外眼角向斜上方挑去,或讲经说法,或拈花一笑,或冥思,或念经,皆有幽妙、不可言说之趣。
金农对罗聘的影响延续一生。老师离世后,他操办了老师的身后事。收集,整理出版老师的作品。老师和妻子,是他这一生中最重要的两个人。如今,这两个人都离他而去了。但他并不孤独。他明白生命的底色是空无。相遇与相伴只是岁月大风中的几粒微光而已。总有一天,他会乘风去见他们。他一直记得老师临终前对他的寄语:“聘年正富,异日舟屐远游,遇佳山水,见非常人。”
1789年,罗聘第三次远赴京城。这次他带着小儿子一起到京城卖画,罗聘一家皆为画师。此时,罗聘成为书画界公认的大师。他在宣武门外琉璃厂观音禅寺一安顿下来,求其画作之人就纷至沓来。而京城那些一流的文人雅士,如:翁方纲、张问陶、法式善、吴锡麒、王文治……都是罗聘的好朋友,他们经常在一起雅集,饮酒、赋诗兼泼墨。从1789年到1796年,是罗聘一生中的高光岁月,他的性情得到了彻底的释放。活着就是须尽欢,是醉眼看人间,是挥毫泼墨,是在暗夜里用粗糙的手掌细细摩挲那金石古玩之美。他要痛饮生命最后的琼浆。
个人是时代的镜像。当罗聘的人生由极盛走向衰败时,时代的交接棒也将完成历史的交接。1796年的正月初四,已经八十六岁高龄的太上皇乾隆,要举办“千叟宴”。这也是一次政治试水,太上皇乾隆依然掌握着朝中大权。所邀之人必须符合两个条件:一,公卿贵族六十岁以上者;二,民、兵七十岁以上者。罗聘不是公卿贵族,年仅六十四,不符被邀条件,却被邀请了。一个扬州的老画师,以外来者身份独领京城画坛之风骚,出入于公卿贵族之府,并被赐予了如意寿杖。皇子、皇孙、皇曾孙、皇玄孙,纷纷向他行酒。他曾在一幅梅花图的题记上写下这一盛况:予今年春正月初四,躬逢千寿宴,蒙恩赏杖物,恨未画此横斜疏影之态,进供御览也。
这是罗聘一生中最后的一章交响曲。
也是乾隆的谢幕之作。
从1789年到1798年,罗骋居京城已经九年多。他渐渐感到这样每日折花载酒,半是清醒半是醉的生活,自己有些力不从心了。老画师萌生了返乡之意。而且,时间长了,人们对他的新鲜感也过去了,他的画滞销了。京城友人劝他:“异地之赏音已少,故山之招隐方殷。鸟倦须还,鲈香可慕,能寻夙约,来话旧游……”
一时间,罗聘要离开京城的消息传开了。
第一波上门的是画商,罗聘支了人家银两,还欠着几幅画。
第二波上门的是酒馆老板,罗聘欠了人家酒菜钱,把冬衣全部典当了还债。
第三波上门的是金石古玩商,罗聘把鞋袜、被褥,笔墨纸砚,能典当的全部典当了,还是还不清债务。
……
从前,踏破门槛的,是求画的雅士,现在,踏破门槛的,都是催债之人。
人生是一个轮回。跟二十年前一样,罗聘再次陷入没有返乡路费的窘境。不一样的是,二十年前他还有出门想办法借钱或乞讨的勇气,如今,他反倒看开了。该怎样就怎样吧,命运自有安排。在京城的这些年,尤其前几年,他赚了很多钱,也花了很多钱。他不会算计钱财过活。罗聘想起自己的老师金农,生前也是千金散尽,死后竟无钱下葬。他苦笑,看来,自己不但师承了老师艺术上的造诣,也师承了老师的人生境遇。
说来也很奇怪,从方婉仪死后,罗家一门似乎在理财方面都很欠缺。罗骋与小儿子身陷京城,大儿子在扬州得到消息了,也没有办法接父亲和弟弟回家。因为——他也没钱。直到这件事被罗聘做盐运使的朋友曾宾谷知道了,才资助罗骋的大儿子赶赴京城,把父亲和弟弟接回扬州家中。
伟大的旅程即将走到终点。
18世纪最后一个夏天(1799年),一日午后,病了有些时日的罗聘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他拄着拐杖站在朱草诗林的庭院里,阳光像针一样穿刺着他的眼睛。他用手挡住额头,半眯着眼,蹒跚而行,每一步都回荡起岁月的残骸之音。他的衣服太紧太热了,汗珠从他的毛孔里细细地沁出,他解开衣领,更加小心翼翼地踏下每一步。他走到庭院里那棵近百年的老树前停了下来。他凝视着细碎的枝叶在半空中形成的翠绿华盖。想着自己的一生,以及老师金农,爱妻婉仪的一生都包含在它的年轮里。斯人已离去,而它却依然有着倾泻而下的、饱满的生命力。快见面了。他的眼眶湿润了,苍老的喉管里发出了幽微的一声轻叹。
一个无尽的下午。
一生只在转瞬之间。朋友们离去,不再回来。罗聘平静地站在生命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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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刊于《雨花》2020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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