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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姨娘
褚广崇
七年前的暑假,我带着妻儿回到老家,见到了张姨娘。她的长相性格,做事为人,以及过往的一切,对我来说,似乎都是从那年才真正开始的。
母亲说,在我小时候,她来过家里,也曾在外爷家见过面的,可我却没有丝毫印象。
张姨娘的体态及个头与母亲很像,大方脸,但比母亲黑瘦,脸上布满皱纹,很是沧桑。六十八岁的人,牙还算好,就是看着体弱,饱尝了岁月的风霜。
她来我家就是客,却不愿歇着,说闲蹴哈心慌地,就给我们搭帮摘红果子。她和母亲摘一棵树,姊妹俩一起扯谟。
摘完红果子,回家时张姨娘要提笼子,我不让她提,她就说我客气滕。回来后她和母亲一起捡菜做饭,不让拙妻插手,说大老远回来的娃娃,别弄脏了炫净的衣裳。
晚间在北房门台上,张姨娘和我们坐着扯谟,她说话语气柔和,对我总是笑着。提起她老婆婆,姨娘说打小对她并不好。
“你婆婆对你不好,你还那么伺候她,划得来吗?”我问张姨娘。
“看这个娃娃说的,那是我婆婆么,也拉扯了我一场,不伺候咋办呢?”她把我叫“这个娃娃”。我四十多岁,在她眼里,还是娃娃。
“你刚到张家的时候,怎么没想着跑回来唦?”很幼稚的问题,但我想知道她当时的心理状态。
“那时候碎着呢,也超着呢,家里大人把我支给人家,能混一口饭吃,不饿肚子,已经好过活了,还往哪达跑呢。”张姨娘面对过去,早已波澜不惊,一切的委屈和苦痛,经过几十年的沉淀,已变成了她生命里的一部分,不能分开。
想象了多年的张姨娘,那些天就在我眼前,我和她扯谟,问这问那,她的说话和做事,以及对我的好,就是我的另一个母亲。很多时候,晚间天上星光闪烁,我内心底里的那趟列车上,亲情满载。
和姨娘相处八九天,回到京城,我心里很是牵挂。电话里常常问母亲关于她的状况,母亲说姨娘在家里浪的很好,地里红果子因下了几场雨,也不用摘了,送给大麻雀过年。她姊妹俩就待在家,做好吃的,炸油饼、烙月饼、蒸包子、做酒麸子等等。张姨娘手巧,会做鞋垫子,她便同母亲去集上买了花布和彩线,想给我们姊妹兄弟一人做一双。已经做成的一双,图案花纹好看很。母亲说等给我做好了就邮寄,我心里便多了一份激动和期盼。
张姨娘那次在黑城老家浪了一个多月,王姨娘也来住了几天,弥补了她们姊妹多年不能在一起的遗憾。
那年秋天,弟弟把鞋垫寄来了。我的那双是彩线锁的四方格,妻子的是花藤,我们拿在手里,欣赏了很久,爱不释手,到现在都珍藏着,舍不得用。
自那以后,每次和母亲通话,我几乎都要问起张姨娘。母亲说,姨娘会针灸,也会给娃娃看病,能挣点零花钱,日子过得去。
在接下来的几年,我回老家过年,正月去舅舅家拜年时,也去张姨娘家。她见到母亲和我们来,会很高兴地一个劲儿地把我们往炕上让,麻利地给我们做臊子面,或热馍炒菜,前后忙乎,一刻都闲不下来。
母亲说,你别忙了,咱们坐下说话。张姨娘却笑着说:“我边做着,咱们边扯谟。”
她们姊妹年轻时山高路远,很难见面,直到近于古稀,情况才始改变,而像这样聚在一起说话的日子,一年到头也还是数得着的几次。
外爷和外奶一辈子拉扯了七个子女。最大的是外爷婚前领养的侄女,后来嫁到七营薛家。外奶进门后,生了六个,前五个都是女子,最后才生了舅舅。第一个殇了,第二个夭折,张姨娘排行老三,比母亲大两岁,属猪。母亲身底下是王姨娘和舅舅。
“低标准”的时候,由薛姨娘的公公牵线,把张姨娘领到甘肃环县毛井乡胡家拐川给他的张姓干儿子当童养媳。因说亲有功,张家人用大黄米和洋芋答谢了他。那年,张姨娘十四岁,住在一孔小偏窑里,给张家看门、喂羊、放羊,也干家里的杂活。
半年后,外爷又忍痛把七岁的舅舅送到张家躲饥荒。东山深处那时尚有余粮,娃娃能勉强糊口,不至于饿死。
第二年夏天,外爷吆着驴,驮了两个大西瓜去胡家拐川,从天麻亮到天擦黑,走了一天山峁沟梁,去接舅舅的同时,也思谋着领张姨娘回趟娘家。
商量好的事情,夜长梦多,张家老两口天不亮就变了卦,推醒外爷说,亲家你先回,你家女子就先别回去了。外爷没办法,怕张姨娘醒来闹腾,就把睡得迷迷糊糊的舅舅绑到驴背上,含泪忍痛,爬山梁越沟坎,返回了闫家崾岘。
张姨娘一觉醒来,从炕上一骨碌爬起,就往大窑里跑。得知外爷已经走了,她嚎了一声,冲出窑门,却被婆婆一把拽住了。
那个早上,一轮清月仍挂在山头。夏天的山风,吹来寒冷渗骨。张姨娘盼星星盼月亮,盼着回家能看娘,到头来落得一场空,她挣脱婆婆的手,爬在草垛上,哭得昏天黑地。
张姨娘十六岁上,婆家给她戴了头,成了婚,直到大儿子会跑的时候,才由张姨夫吆着驴送回来浪了一回娘家。外奶抱着女儿,娘俩哭成了泪人。
路远,交通不便,音信阻隔,张姨娘一直都在我们遥远的想象里。平时母亲提起她,都是些家常生活、娶媳嫁女的事情。
张姨娘生了三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年轻时,很少回娘家,婆家一直怕她跟人跑了。外爷和外奶想得哭。外爷赶驴去过几次,外奶只跟着去探看过一次。据说那里山连山,沟套沟,黄土漫天,环境比闫家崾岘还恶劣闭塞,把女子出嫁了那么远,怕是外奶一辈子最后悔的事情。
张姨夫年轻时,高大帅气,但对姨娘并不当事。婆婆给另了家的大媳妇子偷着拔葱,回家给张姨娘栽赃,骂她吃里扒外。我听了都觉得心里堵得很,便问她:“姨娘你咋不和她闹活唦?”
“唉,闹活啥呢,我婆婆歪的腾。当媳妇子的,小辈仫,过去了就过去了。”张姨娘心善老实,让婆婆摸到脉了,受苦受难半生。
小叔子结婚不久也另家搬出单过,公婆留在了张姨娘身边。两个老人,四个娃娃,十几亩薄田旱地,春耕夏耘,忙里忙外,生活的艰难是可以想象的。
吵吵嚷嚷,过了些年,公公下场了。又几年,婆婆嫌张姨娘嘴笨,不机灵,不会侍候人,跳着脚骂张姨娘,说一涝坝油点完了都找不到她那么好的婆婆。她随后请来了三公公,主持分了家。带着家产,搬到大儿子家过。不到一年,就提着包包蛋蛋回来了,硬要和张姨娘合家,说大媳妇子总给她派重活,大儿子还常骂她干活不捋致,把人累的不行行咧。
过了几年,小姑子离了婚回到娘家。婆婆又闹祸着和姨娘分了家,和女儿一起过。没几年,女儿再嫁,她又来五王八侯地合了家,说一个人的饭,没心思做。
婆婆晚年卧病在炕上好几年,张姨娘黑天白日的伺候,翻身喂饭,洗洗涮涮,直至送终,婆婆娘家人专门来向张姨娘道谢。
等到张姨娘当了婆婆,大儿子和儿媳另了家搬出去单过。二儿子娶亲后也另了。当儿媳妇子时,张姨娘侍候公婆;多年的媳妇熬成了婆,却没有谁伺候她。
张姨娘家三儿子结婚的时候,父亲和母亲去了趟胡家拐川。先坐班车到预旺,又转乘蹦蹦车,颠簸了三四个小时才到地方,身上一层黄土。
那是母亲第一次去张姨娘家里,回来说,那里山大沟深,全是山地,地方瞎很,村里当时还没通电,那是2005年。
三儿子娶妻不久也另家单过。张姨娘和老疙瘩女儿分了几只羊,相依为命。女儿出嫁后,张姨娘一个人养羊种地,日子过的很平静。
她后来给母亲说,现在的媳妇子不像老辈子人,都想着过自个的日子,带着老人是个累赘,她也不怨任何人。只要还能动弹,穷点苦点不算啥,反正都这么过了大半辈子了,习惯了。
国家开始在西北地区实施封山育林政策的时候,张姨娘村里的人大多都抛家舍田移民去了中宁和吴忠的平原地区。她大儿子一家在中宁买了地方,在那里务红果子挣钱。二儿子一家搬到了同心县下马关,种地养羊。张姨娘没钱搬家,又恋家,仍独自留守,割草喂羊,载瓜种豆。
五年前,三儿子在七营柴家梁买了一院子地方,养了一群羊,维持生计。不久,离了婚,妻女都丢了,不得已把张姨娘从山里老家接来给他做饭、看家。那个院落离舅舅新搬的家不远,张姨娘回娘家这才方便了。
张姨娘感冒了,发烧咳嗽,咳得胸口疼,没办法,就给娘家侄儿打电话。侄儿送药过去,她接了药就抹眼泪。
母亲说,张姨娘天生命苦。她晕车,每次坐汽车都吐,回到家里得睡好几天才能缓过来。但坐自行车和摩托车就好着呢。可是,谁会骑着车子带她去买药呢?再过几年不能动弹了看咋搞切。父亲说,天道无情,常于善人。
前年暑假,我和妻儿回到老家的第二天,母亲接到舅舅打来的电话,说张姨娘下场了。母亲放下手机,满脸悲戚,手里的抹布依然在擦着灶台,擦过的地方,又擦一遍。
一个月前,母亲和王姨娘还去柴家梁看张姨娘,吃完饭,张姨娘不让她俩走,说站一晚上,姊妹们好好扯个谟,她还有很多话要说。可是夏月天,家里都忙,她们就回来了。那天,张姨娘送她俩到大门口,眼泪扑簌簌地。
母亲说,知道这么个噻,她俩那天晚上就站哈了。也不知道张姨娘要对她俩说些啥。现在再没机会了。
表妹春燕说,张姨娘咽气的时候,家里面再没有人,两个来浪门子的老婆子正好碰到,才慌忙跑去叫她。她来后,姨娘身上还有余温,就赶紧给姨娘穿老衣。在衣柜里,张姨娘自己缝的老衣、枕头、布鞋都整齐地放着。穿老衣时,发现她贴身的衣兜里,还密密缝着四千三百块钱。
张姨娘是用一辈子的积蓄把她自己抬埋了。
从简朴的葬礼上回来的那天晚上,我坐在北房门台上,天上星光闪烁,依然明亮。可张姨娘却走了。
到如今,每当夜空闪烁星光,我就会想起张姨娘……
褚广崇,生于七十年代,宁夏固原人,现在北京任教。素喜淘书、闲翻书。北京昌平作协会员,有散文发表于《北京青年报》、《原州》、《藏书报》、《昌平报》、《岁月》、《昌平文艺》和《葫芦河》等报刊杂志。2018年获首届“丝路新散文”全国征文优秀奖。更多文字见于“新锐散文”、“青龙山书社”、“无言年华”、“艺风art”和“青梅闲语”等文学微信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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