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年 诗歌
石头赋
1
我 捂住腹部
蠕动的
医生说是结石，我怀疑是舍利子
2
鸡蛋，头颅，繁华
一一败于石头
只有老司城的张岩匠赢过
从碳酸钙里
他取出了狮子和菩萨
3
一块心事重重的石头，先于我
爬上了一百多丈的望乡崖
不会跳下去，我们只是迷恋尘世的灯火
4
张岩匠执意要给女儿打碑
她喜欢红裙子，他选择红砂岩
凿子在尖叫，石头在尖叫，张岩匠一言不发
女儿总来托梦，而他
唯一不需要的，就是梦
他相信，碑一旦立起来
生与死，便有了国界
5
雷公反复摹仿着张岩匠
石质的天空
被敲出了一道道裂纹
6
塑料的国度里
我和张岩匠一样，还在相信石头
总会有石头，倒下去，铺在路上
也总会有石头站出来
成为碑
7
我跪下的冈仁波齐神山
是座六千六百五十六米高的碑
它和紫金山头张岩匠的女儿碑一起
撑住了越来越重的天
水赋
1
红蓼开的时候，去看看水
失去、失望的时候，去看看水
2
水，举起了万吨的货轮
却举不起，你的纸船
船上，两粒石子
光滑的那颗，代表小玉姐
3
他们与红蓼合影
你在默默地
看那池被水泥终身囚禁的水
4
离开水的鱼
不停地张嘴，却什么也不说
带倒刺的钓钩，是个钢质的问号
那一年，离开学校的小玉姐
被义叔捉住，不停地哭
也什么不说
5
鱼，在水里挣扎
水，在锅里挣扎
夜，是一口无边无际的黑锅
挣扎，是万物的宿命
6
离开学校之后
她不停地流泪
躲在门角里睡着了
脸上都还有泪
我怀疑小玉姐，身体里
有一条猛洞河
7
鹭鸶庄边，我们
称之为光阴或者往事的猛洞河
石头和鱼虾
称之为宫殿
8
翻螃蟹，捉人，藏石头
我们每次都不愿上岸
小玉姐在水里，从不脱完
上岸，会先套上
的确凉的连衣裙，再换裤子
每个夏天，猛洞河
都会留下几个不愿上岸的孩子
那一年，留下的是小玉姐
9
什么看不透，去看看水
什么都看透了，去看看水
铁赋
1
对铁，请保持足够的敬意
哪怕一颗生锈的钉子
2
在车工陈二嫂手里
直径五十公分的铁棒，成了一条春蚕
吐着柔软的丝
你用焊钳
把两块毫不相关的铁
结合在一起
一道长长的焊疤，是爱的铁证
陈二嫂的手腕，静脉处
也有一道
3
拒绝赌钱
拒绝摸服务员的奶子
拒绝偷农民的黄瓜
拒绝嘲笑陈二嫂
铸铁一样，冥顽不化
废铁一样，接受世界的遗弃
你喜欢值夜班
和机器待在一起
铁，经常生病
颚式破碎机，平时声音比谁都大
嚼头颅大的石头
如今，它得了癌症
堆废铁的篮球场
是个宁静的太平间
4
你用断掉的弹簧钢片做剑
一块死去的铁，在后半夜
突然有了锐利的目光
指甲一弹，发出接近于钢琴的脆鸣
5
你冲进岭南的暴雨
脱掉工作服
露出肌肉饱绽的膀子
永久牌载重单车，溅出一丈高的水花
一块愤怒的铁，需要淬火
6
打过铁的你知道
铁，也会尖叫，会受伤，会折断
在怒江的溜索前
你踌蹰不前
和那些挣扎的牛马一样
你对所有的铁索
铁栏，铁网，铁笼，铁屋
都怀有警惕
7
乌蒙山的土壤那么红
因为含铁量高
说句谎，脸那么红
证明你身体里有铁元素
8
父亲的锄头
最终埋葬了父亲
骨头，始终硬不过铁
白岩寺的钟声
总让你想起
锄头敲在黄狗头上的回响
9
剑，已经拔不出来了
铁，要生锈
水，要生青苔
头颅，要生白发
春天，要生小麦
陈二嫂，要生二胎
刘年，原名刘代福，1974年出生于湘西永顺，喜欢落日，荒原与雪，主张诗人应当站在弱者一方。《诗刊》编辑。
著有诗集《远》《行吟者》《为何生命苍凉如水》，散文集《独坐拉萨岩》等，2013年获人民文学诗歌奖、华文青年诗人奖等奖项。2014年获红高粱诗歌奖。2014年发掘并成功推出女诗人余秀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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