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染报到函
苏安良
件件的往事,如烟似梦,如歌似画,如琴声悠扬远荡,如鼓声响亮震耳,回旋在脑海中是那么的清晰,烙在心空中是那么的明澈。往日的风已漂游过岸,昔日的风景已成为过往,可是,久别的故事历历在目,撵不走、刷不去,刚刚沉下、又浮起。甜蜜的回忆,勾画着一部部写不完,道不尽的故事,或浪漫,或心酸;如诗,却因真实而扣人心弦,似画,却因灵动而引人驻足。
怀揣轻奢的回忆,让时空回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彧玮的老家黑龙口。
黑龙口是个穷山恶水的地方,文革中坡上一片光秃秃,几根蒿草都被人抢回去当柴薪。沟沟岔岔、路旁河边的核桃树、柿子树归集体所有,粮食不够吃,每到果子熟了的季节,饿得发慌,就上树偷吃,若被保管员逮住,要扣工分、罚钱。为躲避保管员,只好连树枝折断,藏在人看不见的偏僻处慢慢逍遥着吃。就这样山里越来越荒芜,越来越穷。为免遭饥荒,人们只好翻过老秦岭,去关中沿门乞讨。
八十年代中期,这里迎来了春风,日子慢慢好起来了,坡开始绿了。但信息依然闭塞,仍然穷得响当当。
那年月,高考难度很大,先预选,大约百分之四十的人预选上,再高考,又大约百分之四十的人进入投档线,然后体检、政审、报志愿,最后就是“盼星星、盼月亮,”求神保佑,耐心等待。一个中学最终被录取的不到十来个人,甚至于连一个也考不上。
现在人都说:高考不是独木桥,而是一次可贵的人生经历。可那时,高考是农民孩子跳出农门的唯一途径,考上了,就等于端上金饭碗。
八十年代,人的心态很好,奉行“一颗红心,两种准备。”考上了就高高兴兴地去上学,考不上了就回到广阔的农村,当一辈子忠诚于党和人民的农民,接受劳动锻炼。
浇灌恒心的雨露,给梦想一次成功的机会。彧玮就是冲着“机会”参加了高考。考结束后,他感到指望不大,便早早回家劳动。
父亲一生积劳成疾,就在他高考的头一年腊月去世了。弟弟正在读初中,家中所有重担落在母亲、姐姐身上,实在举步维艰。
八月骄阳似火,炙热地烤着大地,彧玮坐在车路边,低着头砸石子(砸成核桃那么大,卖给国家铺柏油路),豆大的汗水从脸颊不停地流下,手被大锤震裂了几道血口子。
汽车,东来的西去,西来的东去,呼啸着从路中驰过,尘土满天飞扬。
彧玮被飞尘呛得直干呕,跑到河边噙几口水,清清喉咙,洗洗脸,清凉一下,又砸起石子来。
“叮当、叮当…”
一阵自行车铃声从身后传来。请问,你们村里的彧玮在哪儿?
彧玮慢慢地抬起头,看着邮递员,点了点头,示意他就是。
邮递员从邮包里取出一封挂号信,让彧玮签字。
天呀,彧玮的泪水夺眶而出,他考上了某师范大学,终于跳出农门了。
九月初的山坡,山花依然烂漫,草长莺飞,溪水潺潺,碧空如洗,秋高气爽。门前老梨树也挂满了果子,绿莹莹的实在馋嘴。
家里凑了些盘缠,彧玮背着被子坐上了去省城的班车。
八十年代,上大学不交学费,国家每月补贴十来块生活费,每天4毛基本饿不了肚子。
但,穷,终究是一种绊脚石。囊中羞涩的彧玮,常窘迫于无奈,几次缴书费,歉意地告诉班长:我不买。然后,羞红着脸,连头也不敢抬,自卑、羞愧。
贫穷是那个时代的产物,彧玮不应该背负屈辱。
时间是个不停歇的怪物,一晃四年过去了。彧玮大学毕业了。
早晨,太阳刚刚升起,彧玮站在古城翘首东方,遥远的商山金光灿灿。彧玮眼前急速地掠过:母亲孤单的身影,母亲挖地、种地、寻柴、担粪的身影。他递上了回商县工作的申请。
“出秦岭”,多么不容易呀!他却选择了“回秦岭”。这一刻他是错的,错的离谱!
九月,秋光灿烂,河岸长满了婀娜多姿的绣球菊,野菊花也不甘示弱,站在消瘦的躯干上迎风招扬。高大的白杨整齐地长在大道两旁,丹水波光粼粼。
羊群在青葱的林中窜来窜去,嚎叫的牛声划过林梢,回荡在重叠起伏的山峦峻岭之间,悠长而旷远。村中翠烟袅袅,好似披着纱幔的少女,飘柔地飞向天空。田间,少妇背着一筐粉嘟嘟、金灿灿的玉米棒子,哼着歌儿,舞着腰肢。一抹紫色的秋阳,旋转着愈来愈大的光环射向大地,使这葱茏的山岭、银色的河流、美丽的村庄、丰硕的田野、花一样的山姑,宛若永不褪色的画面。
就在这样美好的秋季,彧玮接到了报到函。一个穷孩子接到报到函,就是端起了金饭碗。
彧玮骑着一辆脱漆的自行车,带着一捆书和被褥到五姊妹山中学报到。这所学校不仅是黑龙口十一所中学最美的学校,也是商县农村最美的学校。翻过麻街岭就是县城。
一路上,他高高兴兴地仰着头,看着湛蓝的天空,脸上洋溢着春天般的惬意,心比蓝天更湛蓝,比太阳还灿烂。毕竟刚跨入青年,浑身依然充满着少年气息,车子都爆胎了,他却毫无感知。哐哐铛铛、摇摇摆摆的哼着歌往前冲。
“哎——,哎——,哎——”,一个十三、四的少女,奔跑着喊。
彧玮好奇的拧过头,少女拎着一捆书正在追他。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书掉了,右脚从空中向后猛划了一个大弧度,飞脚站在地面,惹得少女咯咯直笑。
少女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的告诉他:“你的书。”
他憨笑着接过书。等他把书捆好,她已端着盆子迎着火辣辣的太阳走向河边。他有些遗憾,连一声感谢的话都没说。模糊感到,一个消瘦的身影,像信鸽一样转瞬间飞过。隐约看到,她乌黑的头发,长长的、柔软的披在肩上,随着她轻盈的步子上下舞动。
彧玮推着车子,走进了学校,被这所美丽的学校震惊了。
一排排青瓦房,由南到北沿山坡逐渐变高。好似斜搭的梯子,竖立在蓝天和大山的怀抱之中,十分灵秀。操场四周高大的雪松,像强壮勇猛的力士,日夜守护着学校,那尖尖叶子在阳光下棱角格外尖利,如果你不小心碰到它了,它就会毫不留情的刺你一下,让你敬畏。教室前,桂花在秋风中竞相开放,发出一阵阵清香。校园里,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花坛,栽培着不同颜色的菊花,白的似雪,粉的如霞,红的似火,黄的如金,紫的若虹。
彧玮陶醉在如花的校园里,脚步停留在一棵大榕树下。随手捡起一片落叶,和着轻盈的步伐,心想,我要变成一棵自己喜爱的风景树,向蓝天索取伟岸,向生命索取郁葱。彧玮激情地展开双臂拥抱着这所美丽的学校!这里为他人生架起了桥梁,怎能不高兴呢!
进了校长办公室。他一边微笑着向校长点头,一边从兜兜里掏报到函。
可是摸了半天也没找到报到函。
校长重新打量了他一番,不热不冷地、无可奈何地说:没报道函,咋样给你安排工作呢?也没法给你建档案。
校长说:你得去人劳局、教育局、教育组,一级一级补办。
绚丽的晚霞已挂在西边,彧玮推着全身都咯吱作响的破烂自行车走出校门。
初来,没有他认识的人,也不好意思睡在别人房中,更不好意思和陌生人睡在一个床上。
彧玮一颗纯真的心,有些受伤,有些沮丧,似乎有些怨恨,但又不知怨恨什么?怨恨谁不过,他很快平静了心情。
他想把书和被子寄存在学校。可是,转过身发现学校的大门已关闭。
山里的晚上黑得很快,稀疏的星星围着弯弯的月亮闪亮在天空,沿河两岸灯光点点,劳碌了一天的人们,吃着晚饭准备睡觉。
车子白天都爆胎了,晚上只好推着走,几十里山路对彧玮来说不算什么。
秋夜总是带有寒意,本来身体单薄,路旁又不时地从山上落下碎石,夜光虫的荧光,坟茔磷光,夜虫此起彼伏的鸣叫声,多少令彧玮有些颤栗、恐惧。
他极力转移视线,报到函到底怎么丢失了,忽然,他想起和书放在一起。
撑起车子,解开书,一本一本地找,一页一页地翻,折腾了好半天,还是没找到,灰蒙蒙的月光好像嘲笑他,忽而躲进云层,忽而露出笑脸。
彧玮忽然感到有几分悲伤,心里空无一物。
前面十几里路都无人家,他为了壮胆,轻轻地唱着:我就像冬天的一把火,燃烧了整个的沙漠…推着哐当当的车子加快了脚步。
忽然,眼前一双绿莹莹的眼睛直视着他,他头发刷的直立起来。一只独狼,黄色的皮毛在月光下闪着刺眼的银光,平翘着长尾,稍微弓着脊背,露着寒光,一幅准备扑杀的架势。
彧玮以前白天见过狼,大人常说遇到独狼不要用石头去砸他,把狼惹毛了更可怕。这会儿连夜虫的声音都听不到,彧玮下意识的镇静起来,咬着牙,硬着头皮,推着车子沿靠河的一边小心翼翼地朝前走。
绕过了狼,他不敢回头向后看,不由自主的加快了步子。耳后刷刷的声音愈来愈急。他意识到狼从他身后向他扑来。容不得思考,双手提起车子,猛然转过身,“砰”的一声,将自行车挡在狼前,吓得狼突然停止攻击。
狼屁股蹲在地上,龇着锋利的尖牙,吐出长长的舌头。
彧玮就像一根木头栽在那里,一动不动,不知所措。狼突然飞起来,直接扑向他。他架起自行车向狼砸去,狼一闪,向他猛扑过来。他迅猛的转过身跳到河里,右臂被岸边的柳树嚓挂了一下,一阵钻心的巨疼,使他双眼冒着火星。
他迅速的向河对岸趟去,狼调整着姿势欲扑下去。狼一旦从高处把他扑倒在河里,后果不堪想象。彧玮只好侧着身子过河,观察狼的动向,躲避狼从身后攻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地,一个人影奔向独狼,月光下,来人抡起棍子向狼打去,狼被打得乱扑,转瞬间,狼把来人扑倒在地。
彧玮忍着巨疼,单手抓住路沿,飞身上路。拾起棍子,照准狼头用尽全身力气打去,狼咕噜一下滚在地上,他又狠狠对着狼头打了几下。
他扶起被狼扑倒咬伤的来人,仔细一看,怎么?竟然是那女孩!她浑身的血水一滴一滴落向地面。
彧玮心一热,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用衣袖轻轻地拭去她脸上的血水。
人类的情感瞬间超越一些所谓的世俗约束,没有什么比搂抱更能表达感激和心疼!
女孩伸出流着血的手,艰难的从上衣的布兜里取出一张纸递给他。他接过染着女孩鲜血的纸,对着月光,闪出了“报到函”三个字。他右臂的血一滴一滴的落在报到函上,很快和她的血洇墨在一起。
月亮冲过云层,在暮夜中显得格外皎洁,一抹月光轻抚着女孩清秀的脸庞。
他伤心到了极点,使他害得女孩受到如此伤疼。
女孩看到彧玮的神态,嘴角露出淡淡地微笑,告诉他:没事。说完,她用手撑着地,想站起来,却根本抬不起腿。
彧玮把报到函装在胸前,装着女孩的心血,装着一份的美好,背起女孩,蹒跚着向前走去。
月光像一位妈妈,不断的在前面引路照明。
女孩把头轻轻的垂在彧玮的肩上,对彧玮说:哥哥,路太远了,你身上也有伤,还是扶着我走吧!
彧玮侧着头,看着月光下的女孩:碧波清澈的眼神,自然纯真的笑容,洋溢着淡淡的温馨;静美如荷,简直是黑夜中闪烁着的一朵圣洁的灵魂。
彧玮想对她说些感激的话,但,他没说。他欲张开的嘴,似乎通过一种电波感应到女孩心中。她将头枕在他肩上,睁着亮晶晶的眼睛,静静地聆听着他的心声。
尽管被狼咬伤的小腿如刀子割着,巨疼一阵一阵的刺在心尖。但她始终没有发出一声疼痛的呻吟。
豆蔻年华的少女,心灵就像八九点钟的阳光,温煦、和暖、热情,不怕吃苦,心灵纯洁,朴实无华。
女孩白天把书给彧玮后,洗好衣服,回家的路上,她看到路旁的草堆里,有一张盖着鲜红印章的纸,随手捡起一看,是一张报到函。她估摸是彧玮的报到函。回家后,妈爸去地里干活还没回来,她拿着报到函就赶着路,生怕彧玮无法报道。
彧玮听着女孩慢慢地叙说,感动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秋夜的月光温润饱满,丹江静静地流淌在山涧。彧玮抬起头,前面十几把火炬愈来愈近。女孩低声说:我听到妈妈喊我。
大人们照着火炬细细地检查着两个孩子的伤势。在火炬的照映下,乡亲们红彤彤的脸上流淌着汗水,就像十几个太阳燃烧在山涧。
大家背着彧玮,背着女孩,急急的向地段医院走去。
女孩的母亲为女儿的勇敢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女孩的爸爸拖着狼大踏步豁开朦胧的山路,月光下的大山显得更加巍峨。
一片火炬舞动着,照亮着前行的路,人们在静夜里悄悄往前走,生怕打扰了夜虫们的休息。繁星灿烂,天上的白云追赶着月亮,皎洁的圆月追赶着行人,习习的秋风送来了山上的果香。
作者简介
苏安良,陕西商州区人,中学高级教师,在《中学物理教学参考》《数理化学习》等核心杂志发表教学论文400余篇,百余篇被知网全文录用。2020年2月始开始文学写作,在省内外刊物及平台发表50余首诗歌,累计四万余字,十万字中篇小说即将付梓。《秦川》杂志签约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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