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丫说：
城市的灯火太多
有一些寂寞
010
1.
娃他妈叫青竹。
自从结婚第二年有了孩子，老公就喊她“娃他妈”。
开始青竹不乐意，我有名字，为啥要叫“娃他妈”？
有了娃可不就是娃他妈么？还当你是小姑娘呢，矫情。
青竹不敢矫情，她没有资本。
她是单眼皮，老公是双眼皮；她皮肤黑，老公皮肤白；她是中专生，老公是本科生。最最关键的，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她一个月挣钱没老公挣得多。
九十年代初，在这个不算太偏远的小县城，青竹这样的中专生不罕见，老公那样人模狗样的本科生像街上的私家车一样稀有。
周围认识的人都说青竹捡了个大元宝，公公婆婆也觉得是，从不拿正眼瞧她，我们辛苦供养的好儿子，凭什么就娶了你这么个要啥没啥的女人做媳妇儿呢。
凭啥呢？青竹也不知道。
2.
那一年，20岁的青竹去上班，路上被现在的老公无意间看到，他一见钟情，两眼发直，沿路跟踪，又找了七大姑八大姨的来说媒。
大家都说青竹有福气，青竹也瞧着小伙子顺眼，一来二去的，约会、拉手、拥抱、接吻……公公婆婆再不乐意，他儿子愿意，老两口心疼儿子，就认了。
那年冬天，雪花飘飘，吹吹打打的，青竹进了门。
第二年冬天，大雪片子飞啊飞，挺着大肚子的青竹被送进了医院。
痛了两天两夜，熬了两天两夜，羊水一破，泄洪一般，生了，是个儿子。
怀胎十月，一朝分娩。青竹抬头看看白嘟嘟滑溜溜，正在产床上哇哇啼哭的儿子，又看看自己瘪下去的肚子，眼泪唰地一下流了下来。
那一刻，她像一只圆乎乎的气球，一下子被抽空了，没了一丝力气。
3.
老方家有了大胖孙子，公婆乐得抱着孩子不撒手。老公喜滋滋地把字典从第一页翻到最后一页，又从最后一页倒着翻到第一页。
翻来翻去找不到合适的，老公说我的儿子就叫方曌吧。
儿子白天晚上的哭，哭得公婆变了脸，哭得青竹心发焦。
青竹没办法，只能撩起衣襟，把裂了口的奶头往孩子嘴里送。孩子唆一口，青竹就咬着牙哆嗦一下。疼得青竹眉毛嘴巴都变了形，儿子还是哭。
青竹试探着跟老公说，儿子这名字是不是叫得太大了，hou不住啊。要不，改改？
天灵灵地灵灵，我家有个夜哭郎。
老公正急得一头火，单位的，家里的，都要命啊。
改吧，改吧，想改啥改啥。
青竹说，改叫方凌吧，男儿当有凌云志。
说来也神，青竹说完这句话儿子立刻不哭了，俩大眼睛盯着她骨碌碌的转。
4.
天冷怕冻着，天热怕捂着。
公公婆婆稀罕一阵回老家了，孩子还得青竹带。
青竹是白天晚上的都绷着一根弦，照看稀世宝贝一样看着儿子一天天长大。
儿子半岁，青竹该回单位上班了。可是她一离开，儿子就哭；儿子一哭，青竹心肝肺都疼。
公公婆婆哐哐当当坐班车赶来了，进门抱着孙子稀罕了一阵，扭头对青竹说：“以后你别去上班了，看把我孙子哭的泪人一样，我们老两口呢也不打算回去了，养儿防老，我们就住下了，女人嘛，孝敬公婆看好孩子才是本分。”
青竹觉得委屈，眼泪汪汪地看着老公。
老公看看爹娘，回头冷着脸说：“你那点工资还不够我儿子的奶粉钱。算了，你辞职在家吧，娃他妈了，看好儿子比啥都强。”
夜深了，月亮爬上高高的楼顶，傻乎乎的坐着。
老公和儿子一个比一个睡得香甜，青竹抱着被子坐在阳台上，盯着楼顶的月亮看了半宿。
第二天，青竹起了个大早，收拾利落，到单位办了辞职手续。
从此，青竹就是专职的“娃他妈”了。
5、
公婆是来做城里人的，每天吃过饭，一推六二五，准时出门溜圈、健身、打麻将，到点按时回来吃饭，吃过饭就拉着孙子叽叽咕咕。
儿子上小学了，娃他妈一天两晌，早上送，中午接；中去送，下午接。
有一天，接儿子放学，路过一家内衣店，看店门口挂着促销打折的牌子，青竹拐进去给自己买了俩小内裤。
回到家忙忙碌碌做好饭，找不到儿子吃饭。找来找去，在阳台上找到儿子，他正在偷偷电话：爸，我妈又花你的钱，她给她买了两件衣服，也不说给你一件。
婆婆也在一旁翻白眼，娃他妈了，又不挣钱，也不知道省着点花。
听了婆婆的话，青竹没说话，默默退了出来，心里下雨一样，湿漉漉的。
儿子上中学了，别人家的孩子都住校，娃他妈舍不得，每天还是看着表出门，准时接送，风雨无阻。白天送，晚上接，天天晚上守在学校门口梧桐树下，等儿子下晚自习。
6.
一天晚上接儿子回家，路过夜市摊，儿子说我要吃孜然炒。
青竹怜爱地说：“我熬了粥给你留着呢，回家吃吧。外面吃不干净还花钱。”
高过她半头的儿子瞥了她一眼，冷冷地说，爷爷说了，我花的是我爸的钱，你管得着吗？
青竹没说话，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委屈的，心里说不上来是啥滋味。
自己生养的娃咋就变样了呢？
儿子上高中了，娃他妈还是舍不得。
每天中午做好饭，装在保温桶里，步行30分钟，赶到学校，一眼不眨的看儿子热热乎乎吃完。
她再转身走30分钟，饥肠辘辘的回到家，胡乱扒拉几口午饭。
7.
一个周末，青竹妹妹和10岁的女儿来家里做客。
青竹煮了元宵，分碗的时候每人5个，多出一个给了妹妹家的女儿。
叫了三遍，儿子方凌从卧室出来，一看表妹的元宵比自己多一个，死眼瞪着青竹，狠狠地说，这元宵是用我爸的钱买的。
青竹转过身抹抹眼泪，笑着说：把妈碗里的多给你两个。
青竹妹妹看不过去，冲着方凌一通吼，从小到大，你妈像个丫鬟一样伺候着你，她容易吗，你们一点都不体谅她，还这样跟你妈说话。
妹妹这话说给方凌听，也说给方家老头老太太听的。
转过身，她又冲青竹一通埋怨：你看你，这么些年，没有圈子，没有朋友，儿子，儿子，你的眼里只有老公儿子，你自己呢？姐夫现在发达了，应酬不断，有家不回,。方凌呢，也不知道关心你，他将来上了大学，娶了媳妇儿，你怎么办？
临走，妹妹看着青竹红了眼圈：姐，你照照镜子，看看你哪里还像那个当年在班里学习数一数二的青竹？
8.
妹妹带着女儿一百个不满意的走了。
青竹把衣柜里的衣服一件件拿出来试，结婚时候的衣服居然还能穿。
镜子里的青竹除了有一点点小肚子，身材基本没走样。转过身来，青竹看到镜子里的一张脸，吓了一跳。
镜子里这个女人，皮肤黝黑粗糙，头发干枯发黄，咋看都像一个农村老大妈。
青竹拉黑了客厅的灯，一个人蜷缩在卧室的沙发上。
她脑子里放电影一样，把这十几年的生活梳理了一遍，做饭、送饭、洗碗……
窗外的白月光，打在她的脸上、眉毛上、鼻子上，青竹像一尊死去的雕塑，一动也不动。
9.
月亮睡了，星星也睡了。
防盗门咔嗒一声，一个醉熏熏的身影重重撞了进来，客厅的灯晃得刺眼。
儿子，你妈呢？
不知道，我妈今晚没给我做夜宵。
咦，娃他妈，娃他妈，死哪儿去了？
爸，你别嚷嚷了，我妈可能睡了吧。
来，儿子，爸给你发钱，今天谈成个大项目，爸要挣大钱了。
爸，我妈刚才哭了……
哭？傻女人，哭啥哭？不用上班就有钱花，身在福中不知福。老子每天累死了，她在家啥都不用干……
青竹披着睡衣走了出来：明天让方凌住校吧，马上高三了，学习紧张他也该住校了。
啥？住校？他住校了你干啥？
我出去找工作，找个事做。
就你？你能干啥？疫情刚过，那么多人失业你还找工作，摆地摊还差不多。
好啊，摆地摊也行，只要能养活自己。
10.
卧室里传来酒醉过后的酣睡声，青竹关上防盗门，走出小区，走在婆娑的月光下。
看着地上被拉长的影子，青竹第一次觉得，自己不应该只是“娃他妈”，人活着，不能没了自己。就像这月影下默然静立的一棵树，沉静中自该有风骨。
十三楼之上，窗帘晃动，方凌第一次远远地看着妈妈瘦弱的背影……
【丫丫说故事】张丽丽 丨娃他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