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个病人,移植以后一年,检查结果良好,回去特别高兴,吃了一颗山竹,死了。”
“我有一个病人,现在就在楼上住院部,吃了四颗葡萄,估计是出不到院了。”
“我有一个病人······”
在血液科骨髓移植门诊,这样的对话是非常常见的。在我有一次门诊前的上午因为吃了不新鲜的番茄煮的汤而闹肚子以后,我的中国移植医生正儿八经地坐在他的办公桌后面,焦头烂额地看着不成器的我,说出了以上两件特别经典的水果杀人事件。
在他的眼里,还有很多东西对于移植以后的病人来说可以构得上故意杀人罪。这些东西在好吃的我与他每次的交锋里,都被他批判得体无完肤,顺带着也表示了对在食物面前没有骨气的我气不打一处来。
“医生医生,我可不可以吃一点腊肉?”
“不行。”
“那我可不可以吃坚果呢?”
“不行。”
“那水果呢?剥皮的那种,椪柑橘子什么的。”
“不行。”
“西瓜呢?刚刚切开的那种。”
“不行。”
“皮蛋瘦肉粥呢?”
“不行。”
“醪糟蛋?”
“发酵的,不行。”
“那——”
“不行不行都不行,卤菜也不行,凉拌菜也不行,生冷蔬果都不行,不新鲜的更不行,要吃只能吃高温加热过的新鲜食物。”
他头都没抬,一边写病历一边冷酷地拒绝着我。而且是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的口气。我瞟了一眼他的学生刚刚给他拿进来的、用星巴克袋子装的午餐一样的东西,想往里面丢点瓜子皮。
但这对血液科来说确实不算是什么新鲜事了,在对食物的限制上。在我最初因为极重型的再生障碍性贫血接受治疗的时候,就因为白细胞过低而被限制了很多食物在我体内的“进口”。而这么做的根本原因,就是为了防止这些食物在我体内经过不完善的免疫加工导致灾难性的“出口”——比如在卫生间的马桶上笑,噢不,痛弯了腰。或者在大便里检测出了不知道是什么鬼东西的细菌。
所以,在医院一餐正常的化学疗法食里,是看不到沙拉,生蔬菜,发酵食物(纳豆泡菜一类)和各种水果的。虽然有一次不知道是哪个环节出了差错,餐盘里给我来了一根香蕉,但在我剥开它,才刚放进嘴的瞬间,就被门外看见此景的护士尖叫着奔跑过来,一个飞虎扑食夺走了我的香蕉。
后来我的每顿饭里就只剩下加热过后变得软趴趴的胡萝卜、土豆和洋葱了。偶尔还有芝麻煮菠菜,包菜卷,肉末烧豆腐和各种甜酱油炖藕块,魔芋和竹笋。千篇一律的味增配白身鱼,白萝卜泥配白身鱼,酱汁配白身鱼,炸鱼,炸沙丁鱼,甜味沙丁鱼,炸虾,炸可乐饼,还有奇怪的炒猪肉炒牛肉烤鸡肉,以及所谓的寿喜烧煮大葱,等等等等蛋白质构成了我的肉品类盘中餐。我每每用勺子尖挑起一点点便彻底失了胃口。
这个口味对于有味觉障碍的化疗病人来说,实在是太淡了。这种淡,不是“君子之交淡如水”般温文尔雅的淡,这种淡,是需要旋转、跳跃,再扯一扯的淡。
在我向他们表达了我对菜品浓淡的喜好以后,院方诚恳地向我表示会对这个问题给予足够的重视,并在当天的晚餐时间里,把我的饭菜改成了化疗疗法食里的B餐——所谓“量少味大人都是齁死的”餐。据说有一个在心内科住院的大爷在经历很长一段时间的食不知味以后初次与它相遇,品尝间竟落下欣喜若狂的泪花。
“我终于吃出味道了!”
于是,我抱着对这个传说的美好憧憬,小心翼翼地尝试了一口B餐,继而一种很微妙的情感在我的心中荡漾。我既失望,又欣喜。失望的是,日本人在关于浓淡的评估上果然和我土生土长的中国味觉有着不可跨越的鸿沟;欣喜的是,我这一盘子里摆着的终于不只是各种煮得软烂的蔬菜和肉片了。它们好歹变成了酱油饭团,香肠炒饭,豆皮寿司,意大利面,或者配上红姜丝的炒荞麦面和炒乌冬。运气好还会有蛋包饭,周五还能吃上面包,热狗配可乐饼和果汁。
后来我还尝试过自己点餐。但医院提供的可选餐食在日本人对料理有限的想象力中显得特别的无力。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们,电视上都是骗人的。在你连续好几年都面对这种看起来精致小巧,实则寡淡无味且量不够大,还有些千篇一律的饭菜以后,你会觉得你妈随便给你来个醋溜土豆丝都比这些餐食顺滑入口一千倍。
我便是在这不断重复的早餐各种面包、玉米浓汤、蛤蜊番茄汤、花生酱、草莓酱、巧克力酱,午餐各种意大利面配果汁、晚餐各种煎饺、烧鱼、烤鸡的生活里,在一个月后的某一天,断然拒绝了医院的伙食。当然,因为除铁剂(一种除去身体里因为输血过多而堆积的血清铁的药物)而每天吐得一塌糊涂也是我绝食的原因之一,但如果吃下去的东西好吃,我即使吐也不会拒绝的。毕竟吃下去又马上吐出来的过程里,好吃的食物始终保持着好吃的口味,而寡淡的食物怎么都压不住胃液的酸腐味。
这样的拒绝导致了我的朋友在后来的又一个月里每天都来医院给我送饭。今天是西红柿鸡蛋汤,明天是西红柿鸡蛋面,后天是西红柿鸡蛋粥,再后天懒得做饭,就去中餐馆端了一碗放足醋和花椒的过桥米线。
自从她开始给我送饭以后——虽然每天只有一顿——我终于开始吃东西了。猪肉韭菜饺也好,蒜蓉空心菜也好,皮蛋瘦肉粥也好,土豆炒肉丝也好,地三鲜也好,海南鸡饭——尤其是这个新加坡国菜海南鸡饭——都在各种感官上完美地蔑视了日式餐饭。而我的朋友,也在这一系列的送餐行为里从医护人员们口中得到了“饭友”这个光荣称号。
后来我被转到大学附属医院做移植的时候——尽管都是日式饭菜,味道上也拉不开距离——大学附属医院提供的餐食种类品种之丰富简直让我感动不已。但就在我吃了大概两三顿饭以后,我的清髓计划便开始实施。
我被彻底地禁食,在此后的一个多月里我滴水不沾、粒米未进。每到吃饭的时间点,我总是听见外面走廊上餐车移动时呜噜呜噜的声响,听见其他病房前护士们向其他病人打招呼的声音,而我的房间门总是特别安静,在这样格外喧嚣的时间段里它孤独得可怕。人一个月不吃饭不会饿死。毕竟我还有每天3升的营养液。
人一个月不吃饭也会排便。毕竟每天3升的营养液被小肠上皮细胞把分解的葡萄糖吸收过后又送到血液里被各家组织摄入再代谢,无论如何都有残渣的。只是这残渣有色无味,倾泻而出时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毕竟它只是各类营养素和维他命的结合体。虽然食物也只是这些东西的结合体。但食物好歹有调味,有油,有烹煮的过程,有让残渣凝结聚集再带上味道的资质。而营养液是不具备的。它只是一个需要套上遮光袋以防维生素在阳光下像吸血鬼一样遁了身形的液体,是我这辈子吃过最让人觉得饥饿难耐的饭。
因为通过静脉进到体内的液体虽然具备维持身体基本机能的能力,但它并不具备饱腹感,每到饭点的时候我的肚子会照常地饿,且越到后面越是饿得前胸贴后背到想吐。营养液只是让我活着,并非要让我活得有多好。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