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命中最初的记忆,就是从第一次离家开始的。离开亲人的我,像一只幼小而孤独的雏鹰,独自在灰蒙蒙的天空中,一次次飞落又盘旋。迷茫着,渴望着,寻找着,痛疼着,而后渐渐长大。
剧团生活(3)
很多年以后,每当我想起这个清晨,我依旧认为它是美好的。剧团生活结束之后,我再次见到李彩云是九年以后了。当时母亲在院外不远处的自留地里修整土地,准备撒种。李彩云骑着自行车,从我家院门边的土路上经过。她穿着一件肥大的红绿黑格子的外套,头上包着一条红头巾,用粗棉线织的那种;当时,每个年轻些的女人下地干活都会包着一条,只是颜色不同,但作用无一例外,一为防晒,二为防尘。厚厚硬硬的头巾从李彩云的额头上方伸出来,使她的脸只剩窄窄的一条,那两道醒目的刀疤便愈加明显,如两条风干了的蜈蚣,在李彩云依旧年轻的脸上狰狞着。母亲还是认出了李彩云,便喊了她一声。李彩云有些茫然地抬起头,循着声音看到了我的母亲,就赶忙从自行车上下来,站在那里,和母亲搭话,母亲也停下手里的活,拎着耙地的钉耙,向李彩云走过来。我无法猜测母亲当时的心理,不知她是因为我在家而叫住了李彩云,还是因为发生在她身上的那件轰动了整个142团的事件本身引起了母亲的好奇。那也是一个清晨,太阳已经缓缓升起来,也有了初春的小暖,只是阳光被院墙挡住,还无法到达我家的玻璃窗。房间里有些昏暗,我刚起床一会儿,洗完脸正在收拾。那时的我,在石河子第二毛纺织厂当一名挡车工,四班三运转的作息时间,让我习惯睡够了才起。李彩云进屋时,带进来的空气中有某些新鲜的东西,我说不出那些东西是什么,但我能感知到它们的存在。就像时光,我们不能清清楚楚看到它的离去,却能真真切切感知到它离我们越来越远。我望着坐在身旁的李彩云,心里更多的是苦涩和悲凉。她进屋后卸去了头巾,用黑色皮筋绑在脑后的头发露出来,依旧是那样的粗大乌亮,昭示着她旺盛的生命力并未因一场血光之灾而有所减弱。母亲去外屋橱柜里拿了一只粗瓷碗,放在李彩云边上,然后拎起写字台上的暖瓶往碗里倒水。水很热,应该是母亲早上刚烧的。袅袅的水蒸气随着碗边慢慢的升腾起来。从我坐的地方,我的这个角度,李彩云的脸,被灰白的水蒸气氤氲着,便有了模糊的感觉;似乎水蒸气是一部美颜相机。她脸上的那两道伤疤几乎消失不见,我眼前呈现的是九年前那张兴奋而羞涩的脸。坐在我家写字台边的椅子上,李彩云没有对剧团出发的那个早晨的美好再有一点点的回忆,虽然它是那样真实的存在着。1982年的深冬,一辆军用卡车载着一个小小的豫剧团,带着它的戏具、戏服,带着它的小生老旦,带着那些古老而传唱至今的剧目,行驶在漠北茫茫的雪路上。“这是刘星。”李彩云用肩膀轻轻靠了我一下,接着说道:“是我姨家的儿子,就是我一连的那个姨,我告诉过你的。”我望了一眼刘星,在这个并不明亮的空间里,刘星的眼睛里却发出耀眼的光芒,这些光芒,是我未知的东西;这些光芒,吸引着我,我想靠近却不知道该怎样行动。就在这种纠结的情绪中,我的表情有些奇怪,连我自己也感觉到了。还好,这段时间不是太长,很快,我就冲刘星笑了笑,算是打了招呼。“刘星放假在家,也没其它事,就想跟着咱们剧团一起出来演出,已经给张团长说过了。”李彩云扭过头,朝驾驶室里看了一眼。张团长和我师傅坐在驾驶室里。“张团长说,让刘星帮咱们拉大幕。”李彩云看了一眼刘星,刘星听到李彩云这样说,面露羞涩,似乎拉大幕是一件丢人的事。我们三个便都不再说话。路很滑,汽车开得小心翼翼。这时候,车子似乎驶到了一营。来剧团学戏的大多是一营营部周围的孩子,大家便都起身围在透明窗上往外看。我最先看到营部商店门上挂着的厚厚的军绿色的棉门帘,中间开缝处,人抬手高的位置,因经常触碰而有了两大坨深色。接着看到通往营部办公室的路口,那是一条笔直的路,路面不是很宽,很干净,被清扫的积雪都堆在路两旁的白杨树林里。白杨树高大笔直,如两行列队的士兵,肃静地守候着营部的大门。只是一晃而过,我没有看到营部左边的学校,我上学的地方——第七中学,便有些闷闷不乐,坐回到戏箱上。学校广场及自己曾经坐过的教室,在我脑海中出现。正值寒假,学校一定是静悄悄的,过完年,很快就会开学,学校便会热闹起来。老师和同学们还不知道我去了剧团。开学后,他们看不到我的身影,会惦记我吗?我还能和他们一起坐在教室里吗?特别是和我结伴一起上学放学的王晓霞,除过寒暑假及周日,每天早上她都会准时站在我家院外通往学校的那条小路上等我。我和王晓霞是同班同学,连座位都是前后排。她以后等不到我了,只能自己一个人走那条长长的小路了。我似乎看见王晓霞孤寂的身影,在去往学校的那条小路上渐行渐远。在剧团的这一个星期,我什么都没学会,连最基本的唱段都不会。父亲曾交给剧团400元钱当作我的学费,这400元钱,父亲和母亲得挣多久才能挣回来?想到这里,我的心里一阵难过。汽车并没有放慢速度,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而继续朝前行驶着。大家望着越来越稀疏的房屋,都有些失望,重新坐回到自己原来的位置。到了团部的路口,车子很意外的开了进去。路两旁的房屋越来越多,渐渐的连成了片。厚厚的积雪覆盖在房顶上,让房屋看起来像戴着白色帽子的臃肿老人。小刀子似的风刮过来,削起了房屋边上少许的雪粒,这些雪粒,随着风向,在越来越多的行人面前仅仅留下一道耀眼的白光,便“呼”的一下刮远了。司机把车子停在路边一片宽阔的空地上。我们还在疑惑,张团长掀开篷布,把头伸进来冲着大家说:“时间还早,大家去团部耍一会儿吧。但不能单独行动,必须结伴一起来回。”张团长说完,有那么几秒钟,我们都愣在那里,之后大家七嘴八舌说笑起来。我听到和我一样没到过团部的人还真不少。大家忙不迭的跳下车,眯缝着眼晴站在那里,以适应车外面明亮的天空。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酒味儿,这种味道在寒冷中有着让人说不出的迷醉。我似乎感觉到所有的人都深深的吸了口气。我看见新安酒厂白底黑字的标牌挂在用红砖垒起的简陋的院门上,很醒目。我们的车就停在酒厂左边的空地上。或许大家兴高采烈的样子,也或许又是十几个人在一起,队伍很庞大,引起了路上行人的注目,他们放慢脚步,仔细打量着我们。从去过团部的同学口中,我知道团部有两幢楼房:三层的团部办公大楼和两层的百货大楼。三层的办公大楼,是怎样的高大气派?而百货大楼里,一定有很多营部商店所没有的东西。还有医院,连队生了病的人,在营部卫生所吃了药后还不见好,便会到团部医院住院治疗。团部医院会是什么样子?比起那个只有两间房屋的营部卫生所,有着怎样的不同?一想到马上就要解开的疑问,我就很兴奋,我紧紧的拽着李彩云的胳膊,怕自己一不小心滑倒在马路上。这一次的团部之行,在我的记忆里,只看到了百货大楼。当我们站在百货大楼门前的时候,并没有急着走进去。我抬起头,已是正午时分,阳光正顺着百货大楼的楼顶上照射下来,或许因为角度的原因,百货大楼这四个字却有些暗淡无光,和我想象中的有着很大的区别。
楚秀月:新疆人。现居陕西省宝鸡市。法名丹增桑启。2016年5月21日开始业余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