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氏部落第29期|【小说】翠翠

【编者推语】
本期为您推荐的是董彦礼老师的短篇小说《翠翠》。故事，只是故事。故事又不仅仅是故事。《翠翠》给予读者的，是启发，是思考，也是对真实人性的拷问。
如果是你，会做出怎样无悔的选择？
（一）
翠翠的心在动哩，在疼哩。
翠翠坐在那个将要朽掉的门槛上，把一双手托着她那翘翘的下巴，拿眼盯着天上的星子。她的心飘向天空里，如一个风筝，在那里飘来飘去。开始，有一根线儿牵着那风筝，后来就有好些根线，牵着她，扯着她，把她的心扯拽得生疼生疼——这些多多线儿的脚，是立在生她养她的红泥湾的。而远处，还有一根线儿也在把她朝另外一个方向拽，那根线儿的脚，却立在远远的南方都市。这两方向的线儿扯来拽去，就让她的心在那里活活络络地动哩，针扎刀剜地疼哩。翠翠知道，那多多的线儿里，有她大她妈，还有一群山里娃娃；那一根线儿，就是他的大学同学高嘉俊，她的男朋友。
高嘉俊是南方娃，翠翠是北方闺女。高嘉俊如南方的山，说高不高，却四季常青，活力四射，伟岸里尽藏着灵秀；翠翠似那北方的水，小巧玲珑，温情脉脉，缠绵灵动，羞涩中夹着柔情。大学里，高嘉俊欢喜翠翠，翠翠也欢喜高嘉俊。
南方的山和北方的水就拢在一坨了。
山和水在一坨，是最美的风景。这风景，不知引来多少羡慕的目光——图书阅览室，校园林荫道，郊外小湖畔，凉亭下，3D影院……到处留下了这“山水”的倩影。
四年大学一晃就过去了。临别，南方的山依着北方的水，北方的水傍着南方的山，难舍难分。
翠翠，我在南方等你。
嘉俊，我回老家处理好一切，马上就过去。
山和水天各一方。
（二）
嘉俊满心期盼回到他那个水乡城市，把他和翠翠同时推销给用人单位。他俩的学历、专业都很对口，也很让那所私立学校的领导上心。学校和他约定了面试的时间。高嘉俊即刻用微信告诉翠翠。微信是早上发出的。高嘉俊从发出微信的那刻起，就一直让手机跟他形影不离。他要守着手机，时时准备捕捉翠翠的回音。时间在一秒一秒地过去，从早晨到下午，一直到黄昏，他都没有等来翠翠的微信。他知道，翠翠住深山，那里是手机信号盲区，这些翠翠早都给他说过。翠翠还说，手机信号只在她家对门半山腰上那个白麻大丑石上才能勉强接收到，每回要跟山外通信，翠翠都要爬上山，在那个大丑石跟前把自个跟世界联通。
这些日子，高嘉俊告别了以往跟翠翠想聊就聊，想说就说的光景，要么事先约好和翠翠联络的时间，要么就毫无目的通过手机那神奇的电波，把要和翠翠说的话乘上那电波，飞向茫茫天际，然后是漫长而焦心的等待，等待那个遥远北方深山里的接收者。好多时候，他等得心里发慌发毛，就是等不到翠翠的回信。当他失去耐心几乎就要放弃等待的当儿，不知甚时，他却意外地收到了翠翠的回信，这就让他空落落的心又变得踏实起来，那些盘踞在脑子里的各种各样的猜测和胡思乱想就像堆积在天空的乌云，被阳光驱赶得干干净净，明媚的阳光把他的心里照得亮堂堂的。这种心理上的黑夜和白昼的交替轮转，把他弄得时而心灰意冷，时而近乎癫狂。
面试的消息是毫无征兆地到来的。高嘉俊没有事先约好翠翠，就只好把这个信息通过电波送到浩瀚天际，以期翠翠早早就接收到它。那日高嘉俊心里很急，很怕，从不乞求上天的他，却在心里默默乞求上天帮他。他还迷信心灵相通的两个人，应该有心灵感应，从他心里发出的爱的信息，不管被爱的人离他多远，她都能准确收到。这种难耐的等待一直持续到第二天中午。再过两天就是面试的日子，他心里燃着一团火，烧得他有些狂躁，有些忍无可忍，他曾经想插翅飞向北方，飞向那个偏远闭塞落后的山村……
（三）
嘉俊给翠翠送电波的日子，正是翠翠被一片眸子勾去了心的日子。那日，翠翠和她妈到镇子上赶集回村，走到红泥湾小学（这也是她的母校），就勾起她许多童年的记忆。她走进那个熟悉又陌生的校园，脑海里划过一片片发黄的图片，那些崭新教室、热闹校园只储存在发黄的图片里，眼前却是另一幅境况：教室在一个又一个的日子里变老了，旧了，校园里冷清宁静。
“走，翠翠，回屋。”
“妈，你先回，我看看就回。”
“有啥看，有门路的学生都到镇里、县里了，余下的就没几个学生娃了。”
“还有几个学生娃？”
“不上二十吧？”
“几个老师？”
“一个，听说再有一年就退了。”
“哦……”
翠翠的心里有无数的针在扎着。
妈先回屋了。翠翠顺着教室的檐下走着。走到一处，她停了，不走了，支棱着耳朵，捕捉着只有学校才有的特殊的“沙沙”的写字声。她循着那声音径直走到一间教室门口，隔着玻璃，看见教室里头有几个大大小小的娃儿，有的在专心写作业，有的在东张西望。教室里，一个小姑娘的眼睛和教室外翠翠的眼睛碰在一坨。那个小姑娘好像跟她周围的同学嘀咕了一句，瞬时，教室里所有的眼睛都一齐盯着她。翠翠想赶紧离开。她转身正在走下台阶的刹那，就听到背后传来一群孩子的喊声：“老师，您是新来的老师吗？”
“我……我不是老师。”
“不是老师，那你……”
“我……是路过，随便看看。”
“你就是老师！”
呼啦，翠翠被那群学生围在中间。一双双清澈如水的眸子抓着她不放，那眸子里满是希冀和期待。
“我真的不是老师，我……我在外地工作。你们的老师呢？”
“老师病了，住院都三天了。”
“没人给你们上课么？”
“有一个，不是一个，是半个。是村里临时代课的。他说地里活忙，叫我们自学，他就下地了。”
“哦……，半个，原来这样！同学们，快回教室吧，老师不在，你们要自觉遵守纪律，快回教室吧！”
“我们想让你当我们的老师！”那个最早看见她的小姑娘说着，把个如饥似渴的眼直勾勾看着翠翠。
“小姑娘，对……对不起，我真的不是老师。”翠翠想逃离被围困的窘境。
一双双满是希望的眼里，流出的却是无尽的失望。一个个小脑瓜，像霜打的茄子，蔫蔫地耷拉下去。翠翠的心有些莫名的疼。她欲逃离的脚像灌了铅，沉得有些迈不动。忽而，她的耳畔又响起高嘉俊的声音：“我在南方等你！”
翠翠不好生硬离开，就答应教孩子们唱一首歌，等他们学会了，她再离开，这样于她的心里也许好受些。
孩子们闻知她要教他们唱歌，激动地拍手叫好。
翠翠教孩子们唱《让我们荡起双桨》。她先示范，然后一句一句教给孩子们。孩子们学得很投入，不多时就能集体合唱了。
“再见，同学们！”翠翠跟大家挥挥手。
同学们没有一个跟她挥手的，却把一双一双装满了泪水的眼定定看着她。翠翠又回去，抚着那些小脑瓜。
“等我下次回来，我一定还来看你们！”
翠翠走出校园大门。她听到身后有一片杂沓的脚步声。
翠翠驻足，回首，眼前的一幕让她心里一动，一惊：那些孩子远远跟在她身后，张着眼，切切望着她。
“都回去吧，孩子们！”翠翠心里被揪拽着隐隐作疼。
翠翠又走，那些孩子依然跟着。翠翠再次停了脚，返身回去。
……
突然，翠翠想到了当年。当年，也是一个下午，她也是这样和同学们一起，跟着她漂亮的女老师走出好远，她的老师，也像她今天一样，一步三回头。
……
“孩子们，我明天还会来看你们的，回去吧！”
“真的，老师？您明天还来吗？您不会骗我们吧？”
“不会，我说话算数。来，拉钩。”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
（四）
满天的星子朝着翠翠眨巴着眼。妈在屋里喊叫，翠翠，翠翠，不早咧，快回屋睡咧！翠翠只说，妈，你先睡，我再坐一会儿。
翠翠从学校回到屋里，天还没有断黑。她忽然就怨起自己个来，白日里去镇子的时候，竟忘了带手机了，镇子是有信号的。回到屋里，她就一口气儿攀上对门的那座山圪梁，在那个大丑石旁边把手机打开，以搜寻来自远方的信息。果不其然，她的手机发出连续的“嘟嘟”声。翠翠看那屏幕上，显示的全是高嘉俊。翠翠逐条浏览，全是一个内容：翠翠，工作已基本搞定，一所私立学校，再过三天要面试，你火速过来，十万火急！！！
收到，嘉俊！
哎呀，急死我了。谢天谢地！
谢谢你，嘉俊！
跟我还客气？嗯么——，亲你一下！
真的，谢谢你对我的爱。
今天怎么这么多谢谢，觉得怪怪的，你……？
嘉俊，对不起，我不能去面试了！
啊？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为了一双双清澈如水的眸子和那眸子里满满的渴望，还有我的父母，我的良心……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到底为什么？
……
（五）
翠翠前些日子就把高嘉俊要在南方为她找工作的事告给她大她妈。两个老子不悦意她去那么远工作，都思谋着把她留在身边。那个时候她的心思还是向着外头那个世界的，不想生硬地伤到大和妈的心，准备以清风细雨般的方式来感化俩老子，然后再离开生养她的红泥湾。这是翠翠在没走进村小学之前的打算。当她走进校园又走出，走在回屋的路上，被那一双又一双清澈的眸子紧追不舍的时候，她就改变了原先的打算……
她摸黑走下山圪梁的时候，泪水已经打湿了她的衣裳。高嘉俊弄不懂翠翠啥意思的时候，就不再用微信跟她交涉，干脆把电话打给她。两个从来都没有红过脸的年轻人，在电话里竟然吵了起来。最后，翠翠把电话挂断了。这时，日头已经斜下西边的山梁，黑暗随之铺天盖地就来了，山里的夜幕展开得特别快，那黑暗连同孤独埋怨汹涌袭来，把翠翠压迫得有些喘不过气儿。满天的星子冷冷看着她，草丛里的虫子哭成一片，树林里时不时传来野鸡、斑鸠、猫头鹰的啼鸣。
翠翠坐在门槛上，任那心在黑黢黢的空中飘着，疼着。她扯断了那根伸向远方的线儿。那根线儿在被她弄断的时候，她的心在流血呢。而那多多的线儿，却把她紧紧地扯着，拽着。那里有她大她妈，还有那一群让她恋着、让她爱着的清澈的、满是祈求和渴望的眸子……
“翠翠，回屋睡吧！”
她大的声音才一落地，紧跟着就是一串美美的鼾声。
翠翠应着，就回屋去了。她在关上门的时候，泪落如雨……
（本期责编米玊）
作者简介
董彦礼，笔名塬上草，上世纪六十年代生于河南卢氏，八十年代开始发表文学作品。现为卢氏县作家协会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