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茂谷,中国作协会员,新疆金融作协主席、新疆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中国金融作协理事,鲁迅文学院第32期高研班学员。在《人民文学》《人民日报》《文艺报》《散文选刊》《清明》《山西文学》《西部》等发表文学作品近两百万字。著有散文集《回乡十日》《心在横渡》《牵着心海的湖岸线》、中短篇小说《河狸》《旱獭》《牛市深套》《鞋子丢了》《杏王村》等。《心在横渡》获新疆第五届天山文艺奖散文奖、“黄土屲”杯首届丝路金融文学奖,中篇小说《牛市深套》获第三届中国金融文学奖。现就职于农业银行新疆分行。
一
时值六月,塔城风景正好。我有幸参加塔城文学采风团,乘车去小白杨哨所。离开裕民县城,走进巴尔鲁克山,路两边除了大片的小麦和红花,便是疯长的草,疯开的花。塔城人自诩:“天蓝的过分,花开得放肆”。此时,绿色像燃烧,花恣意开放。天不只是蓝,而是一块衬托白云的大蓝布。蓝白相映,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大片的云,大朵的云,像刚刚洗净凉干的白棉花,变幻着繁复的景物,众多的动物,它们模样憨厚地重合在一起,低低地悬在头顶,绕得人心轻飘飘地飞起来,花草似地疯长,想用语言表达而不能。只有啊啊发声,各种照相。
塔城是片沉积记忆的洼地,小白杨哨所是矗立其中,想着哨所的那棵白杨树,长成什么样子了?
带着这样的好心情,来到哨所。原本干秃的山头,变得满目绿色。那棵生长几十年的白杨树,没有第一时间出现。或者说,我第一眼没有看见那棵深扎在记忆里的树。怎么回事?难得没有了?想着白杨树的生长寿命,心里闪过一丝不祥的预感。
相比新疆的很多地方,塔额盆地水源丰沛,气候温和,动植物种类繁多。有乔灌木两百多种,野生草木本植物上千种,珍稀树木数不胜数。唯独一棵普通的白杨树,有很多人牵挂。生长被详细记录,每一片树叶,都吸纳了无数的目光。因为它生长在边境哨所,一个本来不长树的地方。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西北漫长的边境线,依然像一根被两张弓反方拉的弦,绷得很紧。那时候,对方的力量更强一些。两边都不松劲,就需要更多着力的支点。巴尔鲁克山西麓,塔斯提河与布尔干河交汇的三角地带,水草丰茂,争议时有发生。山前有一个叫塔斯提的高地,像突起的虎头。六十年代初,上面新建了塔斯提哨所,以前进姿势,成为边境之弦上一颗牢固的钉子。哨塔像一棵军绿色的树,雄踞虎头前沿,战士站在上面值守,俯视这片三角地,不管再发生多少冲撞,再没有一丝撼动。
视频·塔城欢迎您
塔斯提,哈语意思为“石头滩”。上面多是石头,很薄的土层含有很高的盐碱,寸草难生。高度便于守卫,不利于生存。两条河绕山而过,守卫的战士却临水而渴。一切近乎原始状态,无遮无挡的山头,夏季暴晒,冬天酷寒,生活用水,要到南侧较近的布尔干河人工去背,来去两公里。哨所增加了山头的高度,同时增加了山上石头的硬度。背后的巴尔鲁克山,犹如外扩的长城,令防御再不后撤一步。战士的意志,给石山注入灵魂和精神,可他们与石头不同,鲜活的内心,饱含真情地有力搏动。日积成月,月积成年,风霜雨雪,日月星辰,每一天的简单重复,都是永恒的守望。看着山下绿草,河边的森林,幽蓝的流水,目光里也会有情感的空洞。孤独的山头,需要绿色与青春依傍。
1978年春天,伊犁藉战士程福森回家探亲。他走在家乡的林带间,坐在庭院的杨树下,想着远方的战友,向家人讲述哨所的生活。母亲牵挂儿子,总是放心不下,临行时给了十棵树苗,让他带回哨所。栽下它,就当故乡在身旁,与儿一起守边防。从伊犁到塔城,直线距离不算太远,却要绕道奎屯和克拉玛依,那时候路况不好,正常时速也就三四十公里。千里之行,数日奔波,完全称得上遥远。程福森一路风尘,辗转带回树苗,无疑是那个春天,哨所里最大的惊喜。战士们如同迎接新来的战友,从远处挖来黑土把树苗栽下,垒起石墙为小树挡风。每天去布尔干河多背一趟水,刷牙洗脸洗衣服,不用牙膏香皂洗衣粉,用带着自己体温的水,去喂十个树坑干裂的大嘴。背水,省水,浇树。这个春天,哨所增加了快乐,也新添了感情的跌宕起伏。那时候,人对自然影响微弱,很难做出更多的改变。战士们憧憬树苗长起来,和自己身上的绿色相映成伴。土太薄,碱太强,树苗要扎住根,活下来,意味着一场生死的搏击。有的树苗不发芽,有的发芽又枯萎,夏天过去,秋天来临,只有一棵还顶着弱小的叶片。一棵小树,承担着战士的感情,终于长大,长成了边防战士的象征,成就了一首久唱不衰的歌曲《小白杨》。塔斯提哨所由此改名叫小白杨哨所。
一队战士,一棵远行的树,让边防哨所更牢固,守卫更有力量。
视频·鸿雁
二
目光穿越两百年,之前的防线一直在退。
阿勒泰山以西,从乌尔嘎萨尔山、塔尔巴哈台山、巴尔鲁克山到哈萨克丘陵,渐次走低,库鲁斯台草原连着哈萨克草原、图兰平原,伊犁河、楚河、塔拉斯河、锡尔河、阿姆河,注入巴尔喀什湖、咸海、里海,一条自然的地理通道,形成了经久不息的草原丝绸之路。从古代诸国互市,到唐代北庭大都护府统辖天山以北包括阿尔泰山和巴尔喀什湖以西以南的广大地区,再到西辽和蒙古时代,草原之路畅行通达。
十八世纪前期到十九世纪中期,沙俄乘清政府同叛乱的准葛尔部作战,完成了对哈萨克汗国的占领。两次鸦片战争,抽走清朝的许多骨髓,让庞大的帝国身体虚弱,严重缺钙。沙俄进而在外兴安岭,西伯利亚,新疆西部,“筑垒移民”。先派兵建一处房子,军队站住脚跟后,迁来居民,建成村子。由点到线,由线到面,众多的据点连成堡垒线,直到切断中国西部伊犁和塔城部队的巡边道路。同时以科学考察为名,测量土地,绘制地图,“相当确切和详细地标明国界线”。既成事实后,与清政府谈判。沙俄在塔城派驻领事官,建贸易圈,俄商不受中国法律管制。一百多年间,塔城基本就是俄国人在新疆的大本营。
《中俄北京条约》签订后,开始漫长而疼痛的西北勘界谈判。那些年代,清朝派驻塔城的官员,在抵死拼争中,流血,被杀,一尺一寸地忍受着国界退后的屈辱。持续二十多年划界纷争,签订了不能签的条约,承认了不能承认的边界。《中俄勘分西北界约记》是一把巨大的屠刀,切去中国四十多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屠手欲壑难填,胡搅蛮缠,不愿住手。条约文稿中明明写着,巴尔鲁克山及塔尔巴合台所辖地方仍属大清国地方。对方以俄属牧民,一时迁移安置困难为理由,强行租借巴尔鲁克山十年,包括现在裕民县全境和额敏、托里县部分。塔城辖区所剩面积狭小,当地牧民不敷驻牧,人口牲畜糊口无资,只好背井离乡,四处逃难。十年间,清朝的官员每一天都在抗争,在积贫积弱的困境中,硬是在虎狼的嘴里抢下这块属于自己的肉,十年后收回这部分土地的主权。
塔斯提虎头崖上的小白杨哨所,在国界之弦响彻西北劲风的铮铮之音中,像大地之钉牢牢扎下。这条曾经松弛不堪的弦,在两百多年的时间里,被对方的强弓一次次拉紧,一圈圈逼进。退守,退守,退守,无法反向逾越的国界,成了路的尽头,讲述的故事全是悲壮和愁苦。直到一个个哨所,把它牢牢扎住。
山下再多的树,不能给哨所遮荫;远处再多的水,流不到山上。一棵远行的树,伴随守边的战士,把这根国界之弦向外顶紧。战士与小白杨,心无旁骛,前躬后蹬,目向远方,终于支撑到国运转折,中华再次崛起。
三
二十多年前的冬天,我第一次来到哨所。第一次看到小白杨,密密的树枝,像聚拢成簇的剑锋,刺向边疆的天空。看不见的山风,在树梢刮起阵阵呼啸。歌曲《小白杨》唱响的那一年,我正是驻守哨所战士的年纪,当一名边防军人是最大的青春梦想。我唱着《小白杨》,梦想有一天走上战场,建功立业,流血牺牲。年近不惑,来到梦中徘徊过无数次的地方,欣然看到,历史的硝烟已然淡去,边疆赢得新的和平。布尔干河对岸山头上,对峙多年的暗堡长满荒草,覆盖着杳无声息的白雪。
我与梦中的白杨合影,回头再看这棵树,树干树枝,像“中国”两个字的全体,与虎头崖上的哨塔高度相当。战士值勤,站在塔楼,人与树,并排守望。
几年后的夏天,我第二次来到小白杨哨所。其时,上海合作组织机制运行多年,中哈完成了重新划界,边境线紧绷的弦松弛和缓了。再看白杨树,合体的“中国”伸展出很大的绿荫。边防连前移了十多公里,哨所退据二线,要建成爱国主义教育基地。我急着去看新建的营房,匆匆离开时,隐约记得新栽了几排小树。
一晃又是十多年,这一次来,这样好的季节,这样好的风景,那棵白杨树怎么会不在呢?
定神细看,原本高耸突兀的山头,似乎变低变缓了。原来的营房周围,几排高大的白杨树和修剪有致的馒头榆,高低搭配,阻挡了我的视线。绕过几棵树,才看到那棵曾经卓然而立的白杨。还在原地,还像过去,涮白的树身上写着“小白杨守边防”六个红漆大字。旁边新修了大理石台阶,方便人站着或坐着照相。
我长舒一口气。原来是新栽的小树长高,白杨成林了。一棵远行的树,有了众多的伙伴,风吹树叶,闪动着令人欣慰的光芒。
歌声里的白杨树,成了一群树中的一棵,几十年过去,依然根深叶茂,是一片林中最高最壮的一棵。众多的白杨长起来,只是略微细一些,低一些,抬头仰望,已经和它差不多高了。
一棵远行的树,独立生长几十年,引领众多的树一起生长。众树找到一个看齐的高度,整齐向上。一群树长起来,英雄隐于众生,意味着强盛与和平的到来。英雄需要伙伴,伙伴受到引领,有了群体的力量,大家都不孤单。白杨成林,山头的雨水多起来,土地肥起来,更多的植物随之生长。我想着这棵树的成长故事,如果是个人,会有怎样的内心的感受?它在这个山岗上,从扎根到现在的每一天,经历的季节和风声。整个躯干,包括每一片叶子落满的目光,留下怎样的印痕?不管怎么说,它静静地融入众树,不用再独自挺立,直入云天,独自承担风雨了。
四
我们在离哨所不远的吐尔加辽草原练习飞行。是的,就像儿时的梦想,心的飞翔。边境安宁,让人放下心里所有的警备。草原一直伸展到远处的山脊,山上冰川的条条白光,没有给心里升起的快意降温,反而让人想飞起来。没膝的花草踩上去,绒绒的,带着助飞的弹性。很多没有见过的花开在身边,花瓣花蕊在裸露的皮肤上轻柔摩挲。低低的白云探下身子,撩拨人的发梢。周围的一切,都给人特别放松的安全感。心飞起来了,身体随着要动。不知谁先带得头,开始跳跃。有人跳,有人爬在草丛里仰角拍照和录相,相互拍摄飞的动作。一次又一次,飞起落下。我的心真的在飞,放任,无忌,轻飘飘地飞上天空,和低低的云朵翻滚在一起,一会儿在云下,一会儿在云上。天气清爽,一点儿不像儿时翻草垛子那样热烘烘。没有一丁点儿的担心和顾虑,就那样跳,一次次地跳,直到腿脚发软,气喘如牛,耳鸣轰隆隆响起。
我躺在草丛,看飞奔的云,云背后的蓝,耳鸣变成了手风琴的旋律。
世上的事,往往越是生长,越不平静。平静来之不易,背后会有很多波澜。我在耳鸣的琴声里,听到很多内容。一首好的乐曲,不是单调的旋律,会包含风声雨声,四季变化,人生跌宕,就像塔城十几座博物馆里丰富的收藏。
云朵里走出达斡尔青年恰因强,他在手风琴博物馆,穿着巴图鲁背心,背着一架手风琴,边拉边唱《可爱的塔城》。博物馆里收藏的,来自各个国家不同时期的1200多台手风琴,跟着他的琴声同时响起。一个年轻人,守着这么多的琴,做一个音乐的富翁。几年前,塔城挑战世界上最大规模手风琴合奏,1517架手风琴同时演奏。那个宏大的场面,比这片鲜花盛开的草原还要辽远。琴声让万物变得有灵,让所有的差异都能沟通。
乘机从天空俯瞰塔额盆地,原野上浅浅的淡绿,流水一样向深绿聚拢。仔细辨别,浅绿的是浅山丘陵,天然牧场;深绿的是河谷平原,农田森林。游牧与农耕,在同一块土地上交叉连接,收拢又延伸。充足的阳光,众多的河流,赐予粮仓和肉库。一个好地方,像水一样,无声无息地融合所有的不同。这个偏隅祖国西北角的盆地,像一片绿色的海,以极强的向心力,接纳来自不同远方的不同的人群。
这里最早是北方游牧群落的生存之地,跟随历史的演进,各个族群你来我往,有了来自中原的工匠和辗转谋生的人口。到唐代,有成建制的将士屯垦戌边。这里曾是一支蒙古人的归属地。哈萨克人从中亚草原迁来,成为一部分世居人群。维吾尔人来自全疆各地,从事农业生产。达斡尔人在清代以索伦营的名义,从东北西征,永戌伊犁,流落境外,又来到塔城,他们后代,聚居在阿西尔达斡尔民族乡。俄罗斯十八世纪后陆续迁来,最多的是一批东北籍的俄罗斯华侨,上世纪三十年代展苏联又回国定居。三万多东北抗日义勇军将士和家属,在被日寇残酷围剿最危急的时候,退到苏联境内,转道从巴克图口岸回国。塔城各族人民倾城出动,捐钱捐物,热情接待归国的抗日英雄。
曾经的动荡,让塔城变得包容开放。塔城邮储银行职工吾热肯家的墙上,挂着装在照框里的家庭成员介绍。吾热肯是柯尔克孜族,妻子巴依热合是蒙古族,母亲吉仁塔是柯尔克孜族,大姐夫巴特布勒是蒙古族,妹夫徐善龙是汉族,另一个妹夫努尔兰是哈萨克族。全家23个成员,构成家庭民族大团结。他家前院平房,后院别墅,宽敞的院落,很多房间,装修出许多不同的风格,可以容纳几十人团聚。
塔城人是一个盆里的花豆子,无论什么民族,不管来自何方,生活在这里,就是塔城人。他们不显山露水,悄悄摘取各个民族生活风味里的精华,每个人心里,似乎都装着很多内涵。我在一个叫玫瑰庄园的居家餐馆吃饭,塔城人把这种餐馆叫院子。女主人端茶上菜,进进出出,动作合着节奏,步态轻盈,气质不凡。我好奇地一问,她大大方方回答,说自己叫哈丽旦,维吾尔族,曾经是专业舞蹈演员。为了教育两个女儿,三十五岁时选择退休。她的丈夫是乌孜别克族,姐夫是哈萨克族,曾经收留过一个汉族弟弟。上世纪八十年代,弟弟要回山东老家,妈妈把家里的全部一万七千元存款给他缝进棉衣。前几年,她带全家十几口子人,到山东济宁给弟弟办了个隆重的维吾尔婚礼。两个女儿都上了中央音乐学院,成为专业人才。五十岁,活得像三十多岁一样。在这样的人家里吃饭,像到朋友家里作客,去一次就可以交成朋友。走在塔城的大街上,看着平平常常走过的人,你真不知道,他怀揣怎不同凡响的故事。一个端盘子上菜的厨娘,随便一开口,讲出的故事就把人震得一愣,只想请她坐下来,端起酒杯深聊。
塔城的河都流向国外,在巴克图口岸,却能看到哈方人的生活,依傍着中国这条大河。口岸新建的免税区里,中国人经营来自哈方的商品。蜂蜜、巧克力、果浆、奶制品,各种特色家庭用具和工艺品。来口岸观光的内地游客,大包买下来,快递发往全国各地。人民币源源不断流向境外,流往中亚地区的草原、农田和工厂,流进操不同语言的农民、牧民和城市家庭,滋润着广阔的幸福与花香。中哈双方正在商议开通从口岸到哈萨克斯坦阿拉湖、斋桑湖的旅游项目。巴克图口岸一天天放大,塔城像一个聚定盆,造福着边境两边的人民。从口岸通道出发,更多的人,沿着草原丝绸之路,走向远方。人类文明的阶梯终究向上,假以时日,丝绸之路总有一天,会走成不受阻隔的环线。
思绪回到草原,回到小白杨哨所。布尔干河水被引上小白杨哨所的山头。盐碱消退,绿草萌生,白杨成林。绿色园林代替了艰苦的守卫。上山时的山坡也被绿化,山头趋向平缓稳重。一棵远行的树,像退伍转业的军人,享受着阳光雨露,安然生长。
布尔干河两岸,有几栋建成的楼房,还有几处建设工地。不久的将来,这里也许会建成一个新的小镇。越过山前浓密的草地,远处是一条正在修建的公路。这个曾经独立守卫的哨所,已经融入巴尔鲁克山的风景。
(本文首发于《安徽文学》2020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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