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氏部落第59期|【小说】泥香

【编者推语】
改革开放,把城市开放成一幅彩色图画,而深山小村依旧是一张“黑白照片”。老村长无法把自己“切换”到城市中,心下老是恋着他的村子。老村长死了。老天爷哭了。村里大小人也哭了。一阵泥土的芳香袭来,奇迹突然出现……
此文获2018年三门峡市委宣传部、市文联、三门峡日报社联合举办的“速达杯”改革开放四十周年征文三等奖。
日头东山圪梁起,西山圪梁落,起起落落,老村长就老到不成样子。老村长老去时,他的村子也老到不成样子。村子老到不成样子时,村头的田畴满是草。
白日里,须发皆白的老村长看着空空的村街院落,眼空空,心也空空。瞅着旧旧的房子,旧旧的大门,豁牙院墙上雨水淋下的水道子,凝成黄土的泪滴。他心里想哭,浑浊的泪就如那水道子一样,凝在他沟壑弯弯的脸上。心也空着疼。夜了,总有一个梦在他脑海上映……老村长还是个年轻小伙子,他领着一村人造大寨田,挖鱼鳞坑,打河坝,推倒老房子,盖起新房子……这家娃子娶媳妇,那家闺女出门,他皆如个指挥官,登高一呼,号令三军,一呼百应。他哈哈大笑,一笑笑醒。老伴被窝里推推他,说你又做啥好梦?老村长却不语。老伴又问他,他说是好梦。老伴说,咋个好?老村长说,一村人。老伴说,一村人就好?老村长说,好。老伴说,一村人好,那这会子村人少到快没了,你就说不好?老村长说,不好。老伴说,一村人都出去讨好光景过去,你说不好?老村长说,不好。缓一下,又说,也好。老伴说,你个死鬼,那到了是好还是不好?老村长半晌不语。
老村长脊背上斜斜背个大日头,老棉袄捂得身子汗津津。他直起腰,撂下锄,解放了老棉袄在地上,黑秋衣上氤氲着汗气。他看看坡皆满绿,这山里一清早竟还冷得要穿袄。老伴骂他死鬼不要命,你把你当二十岁!老村长说,梦都想回到二十。老伴说,快穿上!拾起老棉袄,塞到他怀里。老村长接住,又撂于地上。老伴就骂他不听说,想把老命搭进去。老村长说,哪恁娇气!又拾起锄把,一锄一锄除掉嫩嫩的草。老伴说,把草弄净净,你种这地?老村长说,老了,种不动,往回走三十年,我把一村地都种下。老伴说,可惜你回不去。老村长朝她扁扁嘴,说我回不去,你回去!老伴锥他一眼,把他挖起的草往一坨撸一撸,团一团,抱出地。老伴说,不种不收,你出这憨气力弄啥?老村长喘着气说,看见一地草,心下不舒坦。老伴没奈何在一旁笑笑,把头摇着,轻轻叹一声气,又去撸草。
年头到年尾巴上,要数清明下村里最是热闹,出去的人家,一家一家男丁都又跑回村,恭恭敬敬去到老祖坟上,烧香,磕头,往坟圪垯上添土,挂白纸条子。那时节,树还秃秃着,坡上还一片黄,脚地下也一片黄。回村人都说咱村咋跟外头不一个世界?老村长说,一个世界你们就不会都跑出去。村人说,外头都绿绿了,咱村还光秃秃。老村长说,外头都住高楼了,咱村土房子快要塌完了。村人说,老村长,你人又老不少。老村长说,不老不中么,村都老了,地都荒了,我能不老?那日,老村长见到了好些村里人。
见到狗娃,老村长说,狗娃,外头生意好做吧?狗娃还没言喘,一个小伙娃倒抢先说话,说爸,他咋叫你狗娃?狗娃说,那是爸爸小名。小伙说,我还当他骂你。狗娃说,他之前老叫我狗娃。又说,老村长,你身子骨还硬朗?老村长说,好着嘞,天天吸好空气,喝干净水,吃粗茶淡饭,好。老村长放心不下又问,日子可顺兮?狗娃说,顺兮,买了房,才又买下车,娃大学也念罢了。老村长说,日子真快,你出村时,娃还在她妈肚子,这眨眼功夫,就把大学也念了。
见到磨扇,老村长说,磨扇,你一个人?磨扇看着老村长,挠挠头,吞吞吐吐,不语。老村长说,娃,你娃,没跟你一坨回来上坟?磨扇欲哭,仍是不语。老村长说,娃有事了?磨扇无力点点头。老村长问,啥事?磨扇眼里有泪,说坐黑屋了。老村长说,犯法啦?磨扇说,嗯,犯法了。老村长说,咋就犯法了?我说吧,外头世事乱,你们都不听,这下倒好,娃也不能跟你回村上坟了。又说,咋犯法了?磨扇说,跟着一帮城市娃瞎混,混不下去,就抢人。老村长长吁一声,说早知会是这,还不如不出村。磨扇说,都想到外头闯闯,前头路黑么不是。老村长把头摇摇,又点点。
见到振军,老村长老远看不清晰,就听振军说,老村长,搁这看啥?老村长从声里辩出是振军,说振军呀,你回来上坟去?振军走近说,老村长,你耳朵不背么!老村长说,耳朵是不背,眼花了不是,老远看你看不清,一说话,才知是你。振军笑笑说,你老先从眼上老。老村长说,都老,头发眉毛胡子都白完了。振军说,当真像个仙人。老村长说,你拿我说笑,弯腰弓脊,一脸褶褶子,老农民就是老农民,哪像仙人。又说,听说你当了啥长?振军说,啥长,局长。老村长说,局长有多大,比村长大比村长小?振军笑笑说,比村长大一点点。老村长说,你说瞎话,肯定比村长大好些。又说,老是听广播(收音机)上说这长那长替人办事收钱了,帮人说话得好处了,结果就叫罢免了,坐黑屋了,这官也不好当不是。振军脸扑轰扑轰热,说是哩,当下腐败反得紧,当官就要戒一个贪字,才能好好为官。老村长说,我当村长那会子,谁给我送一盒点心一瓶酒,我都不敢收,听说眼目时下当官啥都敢收。振军说,收的越多,黑屋就坐得越长。老村长咂咂嘴,说你娃说得对,钱能叫人脑子混到只认得钱,旁的啥都不认。振军朝老坟走去。老村长说,振军你可要把路走端走直喽。振军说,记下啦,放心吧,老村长!
见到木匠,老村长说,木匠呀,外头活旺不旺?木匠说,出去不多时就转行了。老村长说,咋就转行了?木匠说,我做的老式家具又笨又重又不好看,价钱也不少,家具店里满当当洋家具,又灵巧又轻便又中看,价钱也不贵,谁还买手工老家具。老村长说,转到哪一行了?木匠说,瓦工,随便在哪个工地上,都能混碗饭,城里盖楼跟地里出庄稼苗子一样,满地都是,楼房噌噌往上长。老村长说,城里是见长,咱村不见长不说,眼看快要败了。木匠说,国家要城镇化,往后农村一个一个都得空。老村长眼里空空,心也空空,回头再看看村,轻轻叹一下,说,人老多少辈住过的村,眼看快要没了。木匠说,这叫社会进步。老村长嘴上不说,心里却说,进步,进步个屁!村子不要啦,就进步?!
老村长在村头把回村的人一个一个都招呼一遍,问过他所关心的一些事情,就听说了不一样的新闻,人人都跟原先大不相同,有往好处的不同,有往不好处的不同,统统听过,心中就默默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世事也会变么不是。
临夏,老村长不情不愿被老伴跟儿子缠磨着进了趟城。儿子在城里工作,老村长每回都是被儿子缠磨得不行,才跟老伴过去小住几日。进到城,儿子跟儿媳忙着工作,小孙子在市里读书,他和老伴在家坐不住,就去到外头转。城中房子高,路稠,车稠,人稠,不及村子宁静,聒吵得老村长头疼,心焦。老村长要回屋清静,老伴要再转,俩人意见不一致。老村长虎着眼,说你爱见转,一人去转,我回屋去。拧身就要走。老伴要跟他辩证,他已倔倔走出几步,老伴说,死鬼,真倔!又不想跟他回屋,又不能一人乱在城中走,怕老村长迷路,也怕自己个走岔了,寻不到回屋路,嘴上轻轻骂老村长“生就的门墩子,装不到门脑上!好容易进城一趟,就窝在屋!”骂着,又不得不跟了老村长往回走。夜了,饭毕,儿子儿媳有空闲,要带着他们出去遛弯子。老村长说不去。儿子说你在村中不是一吃了饭就出去走么?老村长说,村中走跟城中走不一样。儿子说,咋个不一样?老村长说,村中没人没车,宁静,就几条路,想咋走咋走。儿子说,村子路是土路,黑里也没灯照明。老村长说,土路走着沾地气,没灯闭住眼也走不岔。儿子说,夜了静得怕怕,一声一声狗咬瘆人。老村长说,听惯了就不瘆人,鸡喊狗叫,像歌,还有水在小河流,风在树上刮,星子在天上说话,月亮在村上轻轻走,都像歌,美气得很。儿子说父亲不过,只好留下来在家里陪他。儿媳陪着婆婆,去到外头赏看城市夜景,逛一逛街市。回来,老伴不住嘴儿给他说夜景如何如何美,街市如何如何热闹。老村长左耳进,右耳出。老伴问他美不美?他愣愣的,说村头水塘青蛙该叫了吧?老伴气哼哼说,你心就没有我,只有村,人在城,心还在村。儿子跟儿媳就吃吃笑。
住不到几日,老村长就觉到气短,胸闷,头晕。又几天,竟然病情加重,床也不能起,路也不能走,饭食也不能进,送进医院。医生左右检查,也检查不出病在哪里,说身上各器官运转正常,可能是心上不舒坦,气郁心闷所致,让回家好好调养调养,嘱他们尽量不要惹老人不高兴。儿子儿媳皆疑惑不解,都说又没人惹他,又没人气他,心中竟然生出郁闷,这郁闷出在哪里,也不得知。儿子问母亲可否知道父亲心病所在,母亲说他就日夜思谋着回村,住不惯这城。儿子说,我大生来不会享福,起先来城,就没住过半个月,一股劲儿嚷嚷要回村。又说,再少住几日,他要回,便依着他。母亲说,要回他先一人回去,我是要多住几日的。这话由儿子说与父亲。父亲一听就恼得不行,说你妈她不回,我一人回去早晚三顿饭光会喝汤,要把我饿死她才高兴是吧?儿子说,那就再少住几日。老伴过来,也说,算上今儿才来城九天,好赖再住几日,不过半月,我就跟你回村。老村长锥锥看着老伴儿,并不说话,趴在窗台上看窗外一片高高低低楼房,少顷,那密树林子一般的楼,就变出一个小小村落,变出一片灰黜黜的土瓦房,耳旁迭起的车喇叭,也变作一声跟一声鸡啼狗吠。
一日又一日,老村长在这城池中好生难熬。白日里,儿子一下班,就赶紧回屋坐在父亲身旁,听他说做村长如何如何风光,如何如何威风,怎样把村子治理到夜不关门,人不犯法,家家安居乐业,人人中规中矩。这当儿,老村长就如打蔫庄稼逢了雨水,精神头就旺起,说个没完。儿子上班一走,他就又蔫蔫如枯树,再没个精气神。到夜,如是有儿子作伴,洗耳聆听他絮叨一番,老村长夜饭也能吃一碗两碗,然后快快活活睡去,倒头就睡死,梦中常常笑醒。如是儿子有应酬不回屋,他连夜饭也懒得吃,话也懒得说,没精打采去睡了,后半夜才睡死,睡死在梦中又回村里。
一连几天,儿子下乡不落屋。忽一日,老伴哭喊着给儿子电话,说你大不中了,赶紧回来!
儿子回屋,眼见老村长直挺挺睡在床上,只有出气,没有回气,急慌慌给村里二叔电话说,我大怕是不行了,赶紧预备后事。村子只有着一些老弱病残,少有青壮劳力,闻悉老村长病重,都按着老村长二弟的指派,打墓的打墓,支灵床的支灵床,扯孝布的扯孝布,洗菜的洗菜,一村人都在为老村长的回村忙活着。载着老村长的车子在村头停下,村人早早候在那里。老村长躺在担架上,两眼紧合,安详如睡。一家人哭哭啼啼,老伴骂死鬼狠心,扔下我一人不管就走。又后悔不该强留他在城,兴许早回来就不会有事。边哭边埋怨自己个。村人老老少少没一个不落泪的,说老村长出村好好走着去城,回来就睡倒了!说老村长,你咋说走就走呢,也不顾恋村子,也不顾恋一村老老少少,就走了?越说,越哭,越哭,越说,村子皆被这哭声淹没。天上的日头也看不过去,扯一片黑云遮了脸,在背后啜泣,雨星子由稀变稠,砸在裸土面上,腾起一片黄黄雾气,罩在村上,裹着一股泥腥味,又苦又涩。
老村长停放在灵床上,灵床前扯起一片床单,之前摆一张灵桌,桌上燃两支烛光,烛间是个香炉,三炷香顶着三个红亮亮的火头,三缕青烟袅袅而起。香案前跪着一片人,有晚辈,也有平辈,依着血脉远近依次排开,个个脸上挂着泪道。跟老村长同岁的老疙瘩在一旁招呼大家跪好,正欲磕头,忽闻床单背后有小小响动,仿佛是深深鼻息在发力,紧跟着一声:“哦呦呦——,好狗日,这泥腥味真他妈的香!”
本期责编:米玊
作 者 简 介
董彦礼,笔名塬上草,上世纪六十年代生于河南卢氏,八十年代开始发表文学作品。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报告文学学会会员,三门峡市作家协会理事,卢氏县作家协会主席。

主办:卢氏县作家协会
总编:董彦礼
主编:韦玉红
责任编辑
小说:马成军 丁海涛 米 玊
散文:方晓荷 李桂田
诗歌:赵建军 张彩虹
投稿邮箱:lszjxh@126.com 首次投稿时请附百字个人简介、联系电话及近期照片一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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